《踏雪行》词曰:
身前欢愉,别后寂寥。晴空烟雨抚风摇。繁花落尽雁归啼,又是一年秋华渡。
莫干新竹,太湖遨渔。天际遥边紫宫阙。陌上人家哼童谣,自留高歌话人间。
且说这世上难有几人看得穿、识得透功名利禄?所谓豁达无忧之人若非大智大愚者,便是遭受一番伤心之苦不得不苦中作乐矣,如陶邑陶朱公、柴桑靖节先生。那方天赐也不过是个肉心凡胎之人,自然受不了当中委屈,便要离开京师这伤心之处去江南寻找恩师。佘太君、杨延昭与众家嫂挽劝不止,只得由了他去。
适逢夏末初秋时节,微风轻拂、明空爽朗,方天赐与两天波府管事乘坐两辆马车离驶汴京,虽辨不得明确地方,只作往东南方向走去。那两管事一人唤作杨杰,一人唤作薛丁,都生得身高马大、虎背熊腰。早年间二人便追随杨继业走南闯北,待退了军伍行涯后便做在天波府做了管事,一做便是七八年。杨家上下见此二人忠心耿耿、心细于发,便将杨府上下事无巨细全托此二人打理。此番路途迢远,天下未定盗贼横生,佘太君怕方天赐途中有失,便让此二人相伴而行,待方天赐落脚时候方可返回。
话说三人离别之时驾乘马车两辆,一车用于载人睡寝休息,一车装了酒水干粮佩刀与一个大闸箱,箱中藏的便是太宗皇帝赏赐金银财贯、杨家赠的路上备办物品,金锁上窍,方天赐与杨杰手握其中钥匙。初始方天赐想一人快马行往江南,却推不脱杨家好意,心想路途有人作伴也好说话解闷,便应一同前往。常言道:“贫家无人惦,富豪万人盯。”半途之中,方天赐也担心杨杰薛丁二人因着箱中金银之迷横生二心谋害自己,便拿出其中金银要分于二人。起先二人不受,方天赐只道是认为二人有心无胆,便又是隔个三日五日说道分金之事,不料二人坚决拒受道:“此乃天子陛下所赐,我等不敢有非分之想。我等既是承蒙佘太君所托,护佑少主前往江南,便是秉公办事,无心财物,更无怀二之心。”方天赐只觉自己心胸狭隘、羞愧至极,便赶忙赔礼道:“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位哥哥义薄云天,此间金银财物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所贪之物。此间路上多有美味好酒,待小弟取钱买于二位哥哥吃好解困乏。”
杨杰与薛丁二人也是豪爽之人,虽常年在杨府做事,数年未能与在外征战的方天赐见得上几面,却也是英雄相惜、好汉相敬,便与方天赐一路走来吃尽地方美食美酒。一路走来也食得许昌闷肘子、亳州糟白鱼、庐州松软饼、铜陵酥糖等佳肴小吃,也饮得龙玉液、醉花香、十里香、杨梅酒等好酒佳酿,行至宣歙之地也品得敬亭绿雪、顾渚紫笋、竹海金茗、雾里清等好茶。三人本是关西之人,多是饮酒少有品茶,一路走来买茶打包带于身上用作解渴。此间停脚歇息,寻得歙州一间茶肆,唤作清风客栈,入内便叫了三五杯各样好茶。茗茶摆上,却见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又有卷曲成螺之状,三人附鼻闻上便觉杯中之茶淡雅清香、回味无穷,一饮而尽便如饮醍醐和甘露一般一扫多日赶路之劳苦,不禁赞口大呼“好茶!”
江南之地人好饮茶、爱饮好茶,千金不换。唐代陆羽《六羡歌》唱曰: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那茶肆茶保见有客人如此饮法心生好笑,便上前说道:“客官,饮茶不似饮酒,需得小口酌品,丝丝慢饮,方食其中之味。”
三人听罢大笑道:“小哥说的是。我等粗人不似文人雅客耐得其中细腻,便是只作一饮而尽,未能尝尽其中芳味。敢问小哥,此茶换作何名?”
茶保答道:“此茶名叫水月茶,又唤作‘吓煞人香’,产自太湖西山洞庭,须得夜间爬至山中云海谷壑,待清晨朝日而出、朝露而滴方可采摘,不可夜间、阴霾日采摘。此茶不易摘采,量数有限,在歙州一带仅此小店一家可饮得,旁家绝无仅有。”
杨杰笑道:“亏得送少主前来江南之地,有幸饮得江南清茶古茗。此间茶味、色、状更甚于汴京朝中贡茶,不枉我等在此走一遭开了眼界。”
那茶保听罢嗤笑道:“汴京官老爷们的茶不算得是茶,便是各地上贡的茶茗也比不上我们江南之茶。”
方天赐问道:“其中有何讲究?你且细细说来,也好让我等长长见识。”
茶保回道:“所谓煮茶,胜在三素,一则所采之茶,二则煮茶之水,三则盛茶之器。煮茶之法各家大同小异,皆遵《茶经》之道,则茶好茶坏之处便是在这茶、水、器之上。”
方天赐连忙问道:“这京城上贡的茶都是各地所摘采的好茶,只是品味不同罢了,焉有孰贵孰轻之理?”
茶保回道:“自是各茶有各间的品味,不做轻贵比较。然所采之茶须在初春时节视为新茶,应当即饮用口感最佳。夏日过后所采之茶不算做好茶,便视为陈茶,口感稍次。汴京据此一千里地,便是在此早早将新茶封藏了,运到千里之外的皇都,路上耽搁了数月百日便也算是陈茶,自然不如新茶好饮,这便是胜在采茶之理。三位客官若是寒过春来之时来小店饮新茶便感知其一二。”
薛丁又问道:“所采茶之嘉木各地不同,品味也不同,亦颇有特色,采摘时节时辰亦为重要,这好理解。可这煮茶之水、盛茶之器有何说法,我等不得其解,望小哥解惑。”
茶保捋了袖子答道:“见三位央学小弟便在此与三位说道说道。我等江南煮茶之水均取于新安江、钱塘江、富春江、太湖、丹阳湖等名江大湖,东接大海、水道八达,都是实实在在的活水,单饮时便是清爽可口、甘甜滋润,最适煮茶。中原之地,虽也有些水源,却是死水之池,毫无生气,煮起茶来自是口味不能发鲜、略败一筹。至于饮茶之器,我等多用竹杯木碗,鲜有王公金银玉陶做器具,这便是此间独到之处。”
方天赐听罢,自觉似有道理,便说道:“昔日我等军旅生涯多有身带竹杯盛水以备饥渴,待回关内州府便换作玉杯饮用。先前不曾有所察觉,今日听店家小哥一言确感舌尖口味不同。敢问店家小哥,此间玉器不比竹杯又是何种说法讲究?”
那小哥听罢只得抓耳挠腮、面红羞愧道:“只道是家中老师傅传承告知下来,未曾说得其中缘由。我家世世代代也用的是木竹盛茶,不曾用过那些奢华玉器,故而不知其理。”
方天赐三人见罢只得一同赔笑,少时便让茶保去了,三人自顾自饮。正待三人沉饮闲叙之时,忽从店中角落传来嘈杂之声,随后便又惹出争论之声。三人借声望去,隐约见两个披头散发之人与茶保争论,桌上零散摆些包袱、挎刀,只听其中一人争道:“我在其他店家喝茶,一碗茶最贵也不过是三文钱,你这里何故要二十文钱,莫不是你家茶要上贡给天上神仙?”
那茶保听到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骂道:“好你个穷酸鬼子,没钱你来此做甚消遣,我家的水月茶岂能他家草茶相比?你也不上周边打听打听,过了本店你上甚地去饮这水月茶?多少周边县老爷、大贵人家轿子一茬茬摆在店口,也就今日闲时无人与你争,往日这时你能喝得这神仙水?”
汉子不理,只顾喝道:“我不懂得甚么水月火月,也不认得什么达官贵人,我只知晓他家一碗茶三两文,你家茶却要二十文。莫不是你这黑店见我两是外地人,成心要黑我钱财?”
茶保听罢更加恼怒:“呸!我这清风客栈在此少说也有五六年,人来人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若是坏我名头也就罢了,竟敢在此黑白不分诬告我是黑店。怕是你俩没钱饮茶要在我这儿独吃白食,今日便速速于我一同面见县令大人定个是非明白。”
说罢茶保便要拉扯二人去见官府,二人不应,三人便是在此拉拉扯扯四五回合。方天赐三人本是在此闲心饮茶,此刻却被拉扯争论之声烦扰,便也失了心情兴致,自顾喝闷茶。方天赐又觉那两大汉声颇为熟悉,便搁起碗杯起身前往一探究竟。待靠近之时,方天赐劝道:“三位有话好说,莫要争斗伤了和气,坏了这饮茶的雅兴。”
那两大汉见有外人来劝,本要借他人之声说个清楚道理,却转头见是方天赐不禁大吃一惊:“怎地你为何在此地?”
方天赐也吓了一跳,便细细看了二人,忽地跳起来,大喜道:“哎呀,原来是两位大哥,竟不曾想在此处相见。寰州一战天赐原以为两位大哥捐身沙场,兄弟们阴阳相隔,令天赐好不伤心。今日却见两位大哥尚活于人世间,真是喜事一桩。”
其一汉子赶忙说道:“天赐兄弟莫要耻笑于我等,此间缘由自会告知兄弟。但请借兄弟五两银子用作我二人路上盘缠,也还了这店家茶钱,待日后必定双倍偿还。”
方天赐笑道:“大哥说笑,兄弟间哪有还与不还之分。你二人过来与我一并饮茶,慢慢叙事。”随即转身对茶保小哥说道:“此二人茶钱算作我等头上,事后一并算账。”茶保应声而去。
方天赐引了二人一同入座饮茶,见过杨杰薛丁二人,其中一汉子行走一瘸一跛,方天赐大惊:“哥哥如何落下这等惨事?”那汉子无奈道:“此等事由去脉容我慢慢告知兄弟。”
原来此二人不为别人,乃杨家军郝杰、王双。此二人寰州一战中被辽军冲散,周边随从士官皆遭惨屠。郝杰本想往陈家谷方向突围,不料左腿在乱军之中被扎了一枪,又身中数疮,便一个不留神翻身落马,怎奈乱军之中这不走运的左腿又惨遭马踏,疼的郝杰大吼一声当场昏了过去,至此便是落下个左疾。那王双到是个亮眼人,见前去陈家谷道上占满了辽兵,便往桑干河方向突围,不料突陷深坑一个马失前蹄栽了下来,好巧不巧一头砸在硬石上,顿觉天昏地暗两眼冒星,得亏有头盔护着未曾磕伤,只是昏了过去。战罢,辽军未能清理战场,那王双醒来之后,又乏又饿,便脱了重甲,见天上秃鹰盘旋不止,四周多有自家兄弟断臂流肠、割首分尸之惨状,不禁放声哭嚎。
半日,王双定神,内心想道此番正值杨副帅陈家谷鏖战,便往陈家谷方向去,途中却听一人在苦苦哀嚎,往近一看便是郝杰,当即救下。王双撕下衣布为郝杰大腿做了紧扎,便扶其上马,二人共乘一马缓缓驶去。半路那郝杰问道:“这是要去陈家谷?”
王双答道:“正是。”
郝杰又问道:“你此番前去陈家谷作甚?”
王双答道:“自是会见杨副帅一同抗敌。”
郝杰慢慢说道:“你我二人已是残废之身,体无力气,身无亲兵,此番直直去了陈家谷便是枉送人命,就是这道上出现了三五个辽人便能结果我两性命。陈家谷地势险要,潘帅已在此间设下伏兵拒敌,料想杨副帅并无担忧。此番路途不明,你我二人不分东西只顾前去怕道是无中添乱矣。”
王双只觉郝杰说的在理,便回道:“也罢,待我调头回雁门再做商议。”
不想郝杰却说道:“且慢,莫回雁门。我本祖籍杭州人氏,少时流至西北,十八时便入杨营跟随杨副帅,先守北汉、后作宋将,直至方今年龄不过二十有五,却已征战百场,惨见人间征伐杀戮。如今小弟业已成了废人,于国无用、于家难回,怜悯自卑、心沉海底,便是天子可怜给我个闲官清职,我也不愿再回官场军营,只求回到祖籍地寻得个清贫隐居日子。”
王双听罢无奈道:“既是兄弟有此决心,我也不好说甚,今番便是效仿汪伦桃花送谪仙,容我送你到安顿之地后便返雁门。”
如此二人便收了刀枪马匹,又散了发箍结束,离了战场,去附近村中换了些日用盘缠,自此南下太原,途径汴京、淮南道,便是入了江南东道,耗时数月。那王双本是过惯了军旅之人,却见江南之地一片祥和、锦绣繁华,心中甚慰,便自嘲道:“此番便是刘后主‘此间乐不思蜀’焉?”二人风餐露宿,行至歙州之地多有劳累,便入清风客栈饮茶稍作歇息。怎奈二人不知这清风客栈行规价钱不同于他店,多月行来盘缠精打细算也所剩无几,便是与店家起了争执,适才引了方天赐前来劝和。
方天赐听了二人之言只得叹息一声,便也说道老令公之死、五郎遁寺、朝廷裁决之事。郝杰王双二人听罢,便是义愤填膺、暴筋勒起骂道:“不想那王侁潘美二人竟做出如此恶毒事,枉我杨家军将士在前线奋勇杀敌、干涸鲜血,背后却是受这些个奸臣小人摆道。”
方天赐叹道:“那王侁业已伏诛流放金州,实乃罪有应得。只是那韩国公潘美虽连谪数级,却未遭大罪,日后谋划一番小有建功便可重回这朝堂之上。”
杨杰说道:“他潘美也曾是开朝元老,外征汉唐、内平叛乱,战功赫赫,历为天子心腹,我等先前入伍之时便闻得此人名号。此人实力不俗不可小觑,虽无惊天之举,却是悄无声息灭了敌手。”
薛丁说道:“官场如战场,莫不是主人家也因要事得罪了他潘美?”
郝杰不想谈论朝中之事,便说道:“此等乃我等一厢猜测,先前天子作了裁决下了旨,我等也只得在此作罢。敢问兄弟你因何来至江南之地?”
方天赐回道:“只因要寻找恩师落处,便来至此地,未有详细之地,只得寻个大致。”
郝杰见状便说道:“既是未曾有详细之地,不如你与我一道回得杭州,寻得个落脚之处,日升而出,日落而回,也方便你寻得恩师。”
方天赐回道:“只是前些日子偶遇一位高人,告知恩师就在江南绩溪县中。小弟不识此间道路,只顾一路游山玩水,不知这绩溪县是否在杭州辖内?”
郝杰自知方天赐不识江南之地,便说道:“既是兄弟要去绩溪县,便是在这歙州辖内了。”
方天赐听罢大喜道:“如此小弟便是先驻足于此,不是小弟不愿跟随哥哥去杭州,待日后寻得恩师后再与兄弟相会。王大哥乃中原之人氏,不知可否愿留这锦绣江南之地,也好日后与我等兄弟聚此快活。”
王双思绪片刻,便大拍一桌说道:“如今杨副帅已去,日后孰是孰非未可知。也罢!这烟雨江南也算是个好去处,总比在朝中军中遭一帮小人暗算得强。”
郝杰大喜道:“如此便好,你与我一同上杭州寻得我祖宅作个落脚之处,日后我等做个小本生意,或是街头武功耍卖,也算是有个谋生之道。”
方天赐见已到目的地,便对杨薛二人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在此间客栈住下。连月来多谢杨薛两位大哥陪伴相顾,天赐途中不曾有害,明日你二人便可回府复命。”
杨杰薛丁二人搭谢。话罢,便是日落时分。五人茗茶饮后酒瘾上进,便唤作店家酒保上得好酒好菜。方天赐又要店家留了三间房,一间给郝杰王双,一间给杨杰薛丁,一间留作自己常住之用,又吩咐店中小二帮忙搬了行李闸箱,喂了马匹草料。五人饮了二十坛好酒,多有叙事,直至深夜半醒半酣,方才各自撤去,胡乱睡了一通。
直至次日清晨,日头高升,市人劳作,五人相约一同店中食得早饭。饭罢,方天赐托得店中小二市集上买了两匹快马,又送了杨薛二人一百两作途中盘缠,二人礼谢一番便自行驾去。那郝杰见后便要拉着王双告辞,方天赐哪里肯放,一连留住二三日,便是栈中终日饮茶饮酒叙事。待到第四日,郝杰要收了行李再要辞行,方天赐急道:“二位兄弟何不再多住些时日,陪兄弟说话解闷?”
郝杰说道:“眼下我等各有各的私事要事,不可在此耽搁过久。兄弟日后若是要来寻我,只需上杭州径山万寿禅寺便可,小弟我多有在此处清静。”
方天赐听罢便是不再央求,取了三百两白银送于郝王二人只作日后生活所资。待目送二人离去之后,方天赐便收拾了行物,关好了行李,锁上了房门,于后院拆了马车单解了马匹,又问了店家绩溪县去处,便是驾马寻人去。前些四五日去县集寻人,逢人便问,怎奈未有头绪。便后三日前去周边村子庄园寻迹,也是无果。待日落回栈,胡乱吃了些酒菜,独自关门揣度道:“恩师武艺超群、气度不凡,如此好身手与气阔,若非上尊将军校尉之职做个公家人,便是下隐群山溪涧之中做个潇洒人。”话罢便唤了店家问道:“敢问店家绩溪县处有甚大山名川?”
店家答道:“此间大大小小山川十余起,若是客官去拜佛寻个仕途官位便去七姑山,若是闲情游玩便去那饭甑尖。”
方天赐心想,恩师洒脱之人必是在外闲云野鹤,又与道中真人相交于好,应是在甚么仙观真境中修行,于是问道:“那饭甑尖上可有什么仙观宝刹,或是村落人家?”
店家答道:“便是几个零散落户人家,未成村落,更别说有甚道观寺庙了,小人打小便未曾见。”
方天赐见并未问出什么话来便支走了店家,胡乱睡了一觉。次日便备上三两日的干粮与竹水独自一人上了饭甑尖。那饭甑尖连绵三百里山脉,大小山川数百起,青松茂林、野兽横冲,白云瘴物、神仙不行,那方天赐在山中林道里连转两日,又花了一日才挨得半山腰下,见一猎户便叩门询问了一番。那户中一六十多岁老妪开了门,看了杯茶,答道:“往来都是些山中混迹多年的猎户,老身自是认得七七八八,此间不曾有什么功夫了得的高人。官人也休要在往里间走了,此处便是最后一家山中猎户了。”
方天赐见多日无果,身中所带干粮业已不多,便多谢了老妇人,又取出一锭银子换了些干肉凉泉作路上干粮便下山而去。回到客栈中心中疑虑:“莫非恩师在七姑山中。”想罢,便又唤来了店家问道:“那七姑山可有什么道观古寺?”
店家答思绪片刻答道:“有倒是有一道观,唤作文王观,不过小人未曾见过。莫说小人未曾见过,便是这州县百姓商客也大多未见过。”
方天赐不解道:“既是尔等未曾见着,为何便知此中有一道观?”
店家答道:“自是我等孩童之时听得大人提起过。”
方天赐又问道:“既然大人有提起,此间便是有这么个道观,怎地长居在此的百姓如何不知?”
那店家见方天赐这般问道,便关起门窗疑神疑鬼道:“此间道观非凡间所有,乃是天庭仙家遗落,我等凡人若是去瞅一眼便是看了不该看的仙物,那要祭俸我等双眼。”
方天赐笑道:“店家莫要说笑,岂非你看见了十只金乌盘旋上天,不然怎地会要祭祀你眼睛?定是你在这般鬼扯胡谈。”
那店家见方天赐不信,便拉住天赐衣角说道:“客官莫要不信其中之邪。也便是数十年前尚且有一两个绝顶猎手仗着好身手雨中狩猎声称窥见了此仙观,也不知是真是假。前些年来周边多有猎户斗胆上山,那可是一个惨字了得,便是十人进山,三人无首、三人无踪、三人失疯而死。”
方天赐说道:“那便是还有一人安然归还。”
店家皱着眉头道:“哎呀,怎能够安然?前些年便是歙州有一身手不错的好汉得以侥幸归还,众人待见之时却见此人早已双目被剜、眼中空洞,逢人便胡说着什么云宫、大蛇、神仙之类的话语。至此,便是州边百姓客商无人敢路过此处。”
方天赐只道是店家唬他,便说道:“莫说此山有什么大蛇大虫,便是有地狱阎王,我也不曾怕他。我且问你,为何此山唤作七姑山?”
店家答道:“嘿客官,您可问对了人,这里间可有故事哩。话说此山五百年前原为一大湖,湖中有一恶龙作怪,专诱渔民百姓为食,又习得呼风唤雨本事,性情暴躁时便卷起大浪千丈淹没良田千顷。百姓不堪其恶,齐齐焚香向天告其恶状。于是乎上仙便派七仙女下界捉龙,一番狠斗便将恶龙打回湖里不敢现身。那七仙女怕此恶龙日后再有兴风作浪之举,便化为七座高耸入云的雄山填了大湖。这便是七姑山之由来。”
方天赐见店家满口神仙恶龙的,只道是其一惊一乍来此说仙事解闷,并未放在心上,便给了店家十两银子买了十日风肉干粮,又嘱咐其备好马鞍马料,自己于房中磨亮了挎刀、收拾了行囊。那店家见着便要劝阻,那方天赐可不信甚么神魔鬼怪,哪管山上什么大险大恶之地,铁了心要上山。店家劝说不成,便心中暗道:“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便要执意寻死,我又何必多事。”便是由着方天赐去了。
次日晨晓,东方微白,方天赐便挎刀背裹驾马出门而去,不过半日便到那七姑山脚下。那七姑山虽不是甚么名峰大山,却也是生得峻峭耸拔、寒凛入云,多有千峰竞秀、天石坠顶之奇壮。方天赐驾马环盘而上,行了大约五六日,过了一山又一山,直至日落时见一间破旧寺庙便下马安顿下来,于寺中生火取暖,温酒热身。待半夜之时,方天赐见得那月光皎白撒辉天地间,繁星似珠点缀银河中,万物俱静、时间不走,出门欣赏奇景不免感慨一番:“余年幼时,家寒门微,未有大富,父母双逝,亲人不待。幸得家师指点传授一身武艺,又逢义父恩待举我入营,三年征战九死一生,却也战功赫赫、功绩满满,不想天子猜忌去姓、壮士怀愤而离。如今却也落得个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更别提甚么家室妻儿人间阖乐,只作是英雄落魄、壮士归隐,就此罢了!”
方天赐感慨一番便是转身回庙,却忽地见月坠山腰之间,闻得山猿长啸啼鸣,便感寒风掠过、阴气乍出,心中大惊道:“莫非此间真有不善之物。”便拔刀在手,环顾四周,却无异样,心中直犯嘀咕:“莫不是这山中阴风作怪,只顾自己吓自己。”少时,月光洒满,星光通亮,方天赐借光却见山腰中有一仙观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心道:“店家诚不欺我也,果有道观。”待细细看来时忽传阵阵耸声经文:
天地玄黄,道法渺渺。三界空灵,轮轨不重。生死无门,长生有道。鬼道洞开,自凶不吉。
西望幽都山,弥有万鬼群。遥看北冥海,恶兽垂荤涎。东出有太一,日蚀不留生。南方晦魅舞,小鬼汲人魂。
山童犬神,鸣屋逆柱。应声落头,鬼煞逻陀。魑魅魍魉,画皮狐联。阴阳大道,百鬼夜行!
方天赐听罢只道心中疑惑哪家道观竟深夜诵念此等煞恶经文,待突发回神之时心中暗道:“不好,此番定是撞了邪物!”说罢便是转身寻马逃离。怎奈那马匹受了惊吓,四蹄颤抖、战战栗栗,怎么使唤也不撒跑,只顾原地哀鸣。少时,诵声渐去,仙观不在,却见空中显现出一团黑雾,那黑雾刹那间化作三个地狱黑死士,双目幽青,口吐烈焰,白齿突露,身绣饕餮暗黑兽,双肩各挂骷髅头,人皮缝补作披风,手执冥火钢刀舞,显形时便齐刷刷操起火刀冲向方天赐。天赐大骇,不敢大意,抡起挎刀只顾抵挡,边打边逃,只过了十个回合,便被一死士一个疾冲撞倒在地,只顾踉踉跄跄逃回庙内,心中狂恐不止:“俺今日便是要遭这等魔咒之死了!”
那地狱死灵本是极阴之物,要么有高人操控,要么便是有不散阴魂集聚在这乱坟幽冥之地,也就是方天赐这般英勇汉子见了心中也要惊怵七八分,交手时便已经落了下风。若是一般旁人阳刚之气不足,又没修习武功七八年,踏入这不亡之地便是已经被吓破胆,那便是瘫软在地、任凭掏身抽魂。
方天赐毕竟乃征战之人,多有见过生生死死之惨状,艺高胆大、有勇有谋,此番得了空便是微喘定神、凝魂聚气。少时便见三个黑死灵跳入庙内,步步紧逼,待十步之遥便立起鬼刀厮杀过来。方天赐大喝一声,迎面抗住一刀,又不断翻滚摆身侧跑躲过三四刀。便是此法硬斗了二十余回合后,心中只道:“原来这等骇人之物便是这等刀法,不足为惧!”那方天赐晓得黑死士身手后,便寻得破绽砍了一死灵一刀,本以为结果了一个黑死士,却见那死士扭了扭身子发出尖耳锐利叫声后又复了原状,依旧阴森怪气、不寒而栗。
方天赐面觑,这等妖物非血肉之躯,刀剑不避、疮痍无畏,此番如何斗得过?待天赐出神之际,侧旁一死灵一跃冲顶举刀砍将过来。天赐回神之时只得狼狈侧身下腰躲了过去,心中大骇,若是那鬼刀再差池半分便是要了天赐的性命。即便如此,那刀上所附暗绿冥火也烧了衣褶,瞬间燃满了全身,吓得天赐急忙割扯了外袍扔了出去。待回头之时,不想那死士发力过猛,一个冲跃被天赐躲闪后落入了火堆,刹那间便是身着天火、哀嚎不已,不消片刻便是烧作一缕黑烟散了,不曾留下半捧灰烬。
天赐见罢便是心中有了分晓:“此等黄泉大阴之物,须以至阳之物相克。未曾想到那天火便是至阳之物,只顾白白与这邪物争斗了一番,差点害了自身性命。”既是已有对策,天赐便左手抄起火把,右手操起挎刀与剩余两个黑死士打斗一番,直至三十回合后,打斗中借机扔开了火把点了其中一死士,那死士便是烈焰全身、扭曲不断、断断哀嚎,终究化作一缕黑烟而去。
那剩下一死士,颇惧阳间之火,见此番不讨好便夺门逃了出去。方天赐哪里容得下此等妖物继续为非作歹、危害人间,便又抄起一杆火把追了出去。待追出门外,那黑死士忽而化作了一团黑烟,继续又成型一名高五丈金光活佛金刚,盘坐于此,伸手便对天赐发出三面金掌。那方天赐只顾追赶,半途中突被金光耀眼便伸手去遮光,躲闪不及,被第一掌打翻至地口吐鲜血,只觉胸前断了两条肋骨。剩余两掌,一掌打断了庙门立柱,一掌打破了庙墙。那活佛金刚见方天赐动身挣扎,便是又要发出金掌。刹那间,却有一股清脆洪亮之声破空而过:
“天地乾坤,道法无常。玉真三清,碧落虚游。阴阳不奉,黑白不运。汝冠非正,自速退散。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