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坊门面不大,从外面看就像是一家普通小店,里面却很深,最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庭院,院子里摆放了很多酒坛。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是在大街上都能闻到非常浓烈的酒香。
师父和阿来中午才到六合坊,因为来这里的几乎都是酒鬼,而酒鬼大多中午才开始出动。
阿来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很胖,足足有他两个那么胖,坐在正对门的位置上,无论谁进来,保管一眼就能看到他。
胖子看到阿来,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阿来和师父坐到胖子对面,伙计端上来一壶酒,一碟花生。胖子夹起一个花生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道:“看来我赌对了,你果然比幽冥教先找到我。”
阿来和师父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口又进来一个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腰间插着一把紫金刀,一进来就坐在最靠近门的座位。
这个时辰店里客人本就稀少,红脸人往门口一坐,更是没人敢进店来了。
胖子笑道:“我今天心情好,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师父拿起酒壶,嘴对嘴直接喝了一口,道:“有免费的故事听总是不错。”
胖子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道:“从前有个人,对三皇子忠心耿耿。有一次他奉命找一批炮灰刺杀夜秦公主,没想到炮灰中竟然隐藏了一个高手,这个人不但没有被灭口,反而杀了好几个前去灭口的人。”
师父道:“所以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就要被灭口了?”
胖子沉默了。
有时候沉默也就是默认。
门口的红脸人忽然沉声道:“你将这故事讲给别人听,却也害了听故事的人。”
师父回过头笑笑,道:“他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样我们才会替他杀了你。”
红脸人冷哼一声,拍了拍手,忽然十几个人俱都急装劲服,手持弩匣冲进店内,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六合坊的店面并不大,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红脸人微笑道:“现在呢?”
阿来叹了口气,道:“请动手。”
红脸人仰面大笑,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来突然就地一滚,剑光飞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幢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红脸人怒吼一声,紫金刀“力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红脸人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标出,如旗花火箭。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手下人看到后惊慌失措,纷纷夺路而逃。
胖子鼓掌道:“好剑法,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了。武林中剑法在你之上的屈指可数,你只要再学习一下临阵技巧,假以时日一定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师父道:“这里太危险,跟我们走吧。”
胖子道:“去哪?毓王府吗?只怕王府里更危险吧。”
师父道:“哦?”
胖子缓缓道:“幽冥教心狠手辣,又有三皇子背书,我如果躲在王府里只怕会连累下人。”
师父神情严肃起来。
胖子又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虽然谈不上绝对隐秘,至少不会连累无辜。”
说完胖子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写下一行字:“出城西十里梅林。”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只剩下梅树傲然挺立。
梅林深处有一间竹屋,竹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然竹屋的主人知道自己或许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因此时时打扫。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胖子和阿来坐在桌子的两边,桌上还有一壶酒,一盘花生,几个馒头。
胖子喝着酒,就着花生,道:“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不饿吗?”
阿来没有回答。
胖子笑道:“你总是这么少话吗?”
阿来还是没有回答。
胖子拿起一个馒头,掰下一半,道:“你现在不吃,一会怎么有力气战斗?”
阿来一动没动,只是淡淡道:“和谁战斗?”
胖子缓缓道:“你杀了崔珏,他哥哥不可能放过你,幽冥教也不会放过你。就算他们杀了我,也一样会杀你。”
阿来又没有说话,他从来不怕杀人,也不怕被人杀。
这些年他除了杀人,就是被人追杀,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让他领悟到,要想活下去,只有自己够强。
胖子似乎有心事,喝了一口酒,叹了叹气。
阿来道:“你在担心家人?”
胖子苦笑一声,道:“你有家人吗?”
阿来冷冷道:“没有。”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带他的嬷嬷在他十岁那年也死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很难想象一个十岁的小孩,是如何在荒野中活下来的,但是他做到了,而且还因此练就了比常人更坚忍的性格。
胖子似乎不意外这个答案,道:“或许有一天,你会有家人,那时候你才会明白家人这两字的意义。”
很多人平时对家人或冷漠,或抱怨,但是到生死关头,又忽然明白了家人的重要性。
所以很多身患重病的老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或许只是远在异乡的儿女还没来得及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或许是在等待孙辈某一个重要的结果。
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山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阿来朗声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屋坐坐?屋里有酒,还有几个馒头。”
馒头,什么人居然会邀请别人一起吃馒头,胖子越来越觉得这人单纯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一个毓王府的门客,一个宁王府的管家,两个人竟然会同坐一屋吃馒头,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阿来道:“你既是来要我们命的?为何又不敢现身?”
那声音格格笑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们的命。你杀了我弟弟,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阿来道:“原来你就是赤发鬼王,你莫不是害怕同你弟弟一样,一露面就死在我的剑下?”
那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笑声忽然停顿。
过了半晌,才听到那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阿来冷冷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你却难说得很了。”
他话音还未完全消失,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听到阵阵嘶嘶之声。
阿来剑已出鞘,暗中催发内力,将真气聚在手中。
青天剑不愧是宝剑,黑夜之中寒光格外耀眼,通过宝剑就能清楚地判断出阿来的位置。
胖子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他没想到阿来竟然做出这么愚蠢的事,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这一战几乎必败无疑。
那声音也格格笑道:“你如果想多活一会,就不该把剑拔出来……”
他话未说完,突见剑光一闪。
阿来手中宝剑已飞出!
胖子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他也知道阿来手里的剑乃是他们惟一的希望,现在阿来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便已将宝剑飞出。
这一剑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阿来的孤注一掷,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胖子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少年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剑光一闪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
他的脸很长,脸上有一块红色的印记,眼睛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狠狠地瞪着阿来,张大了嘴,鲜血从嘴里不停地涌出。
胖子赫然发现剑已没入他的胸口。
竹声停了,那群黑影便也很快散去了。
那人狂吼道:“好快的剑!谢天时是你什么人?”
还没等阿来开口,那人就已扑面倒地。
阿来抽出宝剑回到屋内,胖子正在擦汗。
看到阿来回来,胖子道:“毓王竟然能有你这样的下属,的确是意想不到。”
夜深沉,林中寂静无声。
胖子惊魂未定,拿着酒杯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阿来淡淡道:“不用怕,有我在,没人杀得了你。”
正说着,林中响起脚步声。
阿来握住剑柄,待人影走近,竟然是师父。
胖子急切着问:“毓王呢?为何没来?”
师父进屋道:“毓王已经回府,让我来接你们一起去府上说。”
说完示意阿来和胖子动身。
阿来缓缓走出竹屋,就在身子与门框持平的一瞬间,师父忽然从袖子里退出一对碧绿的螳螂刀,直刺阿来。
一寸短,一寸险。
螳螂刀对上剑本不占便宜。
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从背后突然袭击,螳螂刀便占尽优势。更何况他特意选择阿来与门框持平的一瞬间,就是为了限制阿来的动作,这一刺势在必得。
他仿佛已经看到阿来中刀倒地,悲哀、惊惧的眼神。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他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将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阿来。
他死也不明白阿来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他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格”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溅。
他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阿来,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因为死是不会骗人的。
阿来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他的咽喉。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胖子已经吓呆,指着师父的尸体,颤声道:“你…杀…杀…了他…”
阿来俯下身,抓住了师父的脸,用力一扯,整张脸竟然都被扯下,露出了一张瘦削的白脸,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胖子放下了心,轻声道:“你怎么发现他是易容的?”
阿来淡淡道:“我们是朋友,所以他一定会亲自过来。”
胖子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