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堆着好几坛酒,都是上好的酒。
萧齐原先就爱喝酒,而且酒量很好,不过师父酒仙的名号也不是白得的,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喝得很快也很干净。
萧齐干了一碗,看向阿来,道:“难道你不会喝酒?”
阿来默然半晌,这才从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萧齐含笑望着,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
他喝完捂着嘴开始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嫣红色。
师父心疼道:“不会喝就别喝了,这可都是御酒,喝完了没处买。”
萧齐忍不住笑出声来,师父平时一本正经,喝起酒来就跟个贪吃的孩子一样,护着自己碗里的酒,还抢着别人碗里的酒。
阿来是个倔强的人,看到师父这样偏偏抢过来一坛,抱着坛子就灌,一口气喝下去半坛,直到打出了一个长长的嗝才停。
师父心疼御酒,道:“一看你就不会喝酒,怎么跟水牛一样。”
阿来瞪了师父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喝酒,我可是喝过雪里青的。”
师父讥笑道:“你就吹牛吧,雪里青一共只有十八坛,你能喝过?”
萧齐好奇地问:“雪里青是什么酒?”
师父道:“雪里青是酒神嵇康临死前酿造的绝世好酒,一共十八坛,十二坛分别在萧国和夜秦皇宫,三坛被幽冥教抢去了,还有三坛送给了疾风剑豪谢天时…”
说到这里,二人同时看向阿来。
阿来已然微醺,伏在桌子上。
夜深沉,残月当空,星星也很少。
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月亮,庭院里一片静寂,夜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乌云飘走时,庭院里已然多了一个人,穿着夜行衣,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露在外面。
他的声音是这么轻,以至于连秋虫都没有发现。
这样绝顶的轻功,师父经常见,阿来却是第一次见。
不知何时,阿来已经醒了,野兽总是对身边的情况特别警觉,即便他已经微醺,剑也不曾离身。
刘顺盯着阿来,他的眼睛远比一般人更大更黑,谁被他这样盯着都会觉得很不自在。
阿来冷若冰霜,像雕塑般一动未动,竟然也死死盯着刘顺。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刘顺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但阿来的眼睛里清澈无比,让这双手无力可使。
刘顺盯着阿来,眼角瞥到他的腰间,一字字道:“好破的剑!”
阿来道:“剑虽破,也能杀人!”
刘顺道:“不要剑鞘,是为了出剑更快?”
阿来涨红着脸,道:“有剑鞘十两,没剑鞘八两,我买不起有剑鞘的。”
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刘顺连眼角的皱纹都有了笑意,笑着问萧齐:“他是谁?”
萧齐道:“他叫阿来,有人雇他刺杀夜秦公主,不过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听到这话,刘顺又重新审视起阿来。
阿来道:“有传闻说是你杀了谢天时?”
刘顺神情忽地复杂起来,五官几乎扭曲在一起,问道:“谢天时是你什么人?”
阿来沉默着。
刘顺看向萧齐。
萧齐笑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会疾风剑的剑招。”
刘顺又看向阿来。
阿来还是沉默着。
刘顺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单凭你会疾风剑,我就能以逆贼余孽当场杀了你?”
阿来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信他是传闻中那样的人,我也不信你杀得了他。”
萧齐插话道:“我今天遇到夜秦公主,说起当年的泸州案另有隐情,我已经答应替她调查这件事情了。”
刘顺板着脸,道:“泸州案是皇上的逆鳞,你这样做是在玩火!”
萧齐沉默很久,缓缓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
刘顺叹了口气,喃喃道:“谢天时并不是我杀的,他是主动死在我手里的。”
阿来瞪大了眼睛,左手紧紧握住剑柄,身子也在颤抖,萧齐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伤。
刘顺接着道:“事发时我并不在现场,我也是后来和部将们一起赶到的。事后我偷偷关注过,现场的幸存者,要么离奇死亡,要么失踪。你如果想知道更多的真相,恐怕只有三个人还有可能活着。”
萧齐问道:“哪三个人?”
刘顺道:“一个是御膳房的刘厨子。据说是混乱之中死在了现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萧齐笑道:“能够这么多年销声匿迹,这个人看起来并不简单。”
刘顺冷哼一声,道:“庖丁刀法的传人,自然不简单。”
萧齐道:“那他为什么会委身御膳房呢?”
刘顺道:“为了钱,皇宫每年给他一万两黄金的俸禄。”
萧齐笑了笑,道:“这么高的俸禄都不要了,看来他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只怕他已经赚够钱,到了个神鬼不知的地方躲起来,再想找他就难了。”
刘顺沉吟道:“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色。一个好色的人,一定守不住钱,更不甘寂寞。要找他的人一定很多,就看你有没有办法找到他了。”
萧齐点点头,道:“那另外两个人呢?”
“第二个是‘神笔文豪’李继仙。那年西南天降祥瑞,皇上特意请了李继仙执笔记录祥瑞,因此他也在现场。”
师父缓缓道:“李继仙文武全才,冠绝古今,听说皇上曾许诺高官,数次邀他出山,却都被他拒绝。又为何愿意做这等掉身份的事?”
刘顺笑了笑,道:“李继仙嗜酒如命,皇上许诺将宫中珍藏的六坛雪里青送三坛给他,他才愿意出山。只是事发之后,李继仙就不知所踪了。”
萧齐道:“既然有人执笔,一路上肯定会留有文字记录,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呢?”
刘顺道:“都被人拿走了。一片纸都没有留下。”
萧齐默然良久,问道:“那第三个人呢?”
“风四娘,不过她另外一个名字更被人熟悉——玉面阎罗。”
师父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紧蹙,道:“幽冥教主,她也在现场?”
刘顺缓缓道:“风四娘后来创立幽冥教,又遭七大高手联手剿灭。只不过玉面阎罗太狡猾,竟然让她逃走了。听说近些年幽冥教死灰复燃,你们可以从幽冥教入手打探一下。”
萧齐笑笑,眼睛看向阿来,道:“已经交过手了。”
阿来只是轻轻抬起眼睛,冷冷道:“杀了个叫崔珏的,其余的不知道姓名。”
刘顺看向阿来,道:“幽冥教既然要杀你,你一定掌握了什么秘密。”
阿来冷哼一声,道:“有人出钱买夜秦公主的命。”
“那你可看清那个人?”
“一个胖子,有着很重的汗味,红色的酒糟鼻,脸上还有很多麻子。”
萧齐笑了笑,看向师父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个人汗味很重,只是不知道他脸上是不是也有红色的酒糟鼻。”
师父也笑笑,道:“六合坊。”
萧齐又道:“夜秦公主曾说,如果我能去夜秦,她可以引荐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给我,看来刘厨子和李继仙,有一个人就在夜秦。”
刘顺道:“这件事如果真的另有隐情,宫中一定有人参与其中,你会非常凶险,一定要小心。使团明天就到了,我要尽快回去,你也要早些休息。如果你想去夜秦,我可以帮你。”
刘顺说完就走了,他这个程度的高手,来去从来都是无影无踪,就如同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萧齐看着阿来,道:“明天我要参加朝会,只能你们二人去六合坊,把那个人找出来了。”
阿来摇摇头,道:“恐怕他已经躲起来,不会再出现了。”
萧齐笑道:“不会,他一定等在那里。”
“等?等谁?等我们?”
萧齐点了点头,道:“你如果被杀了,他就不用躲;你如果没被杀,就会想办法找他,而幽冥教不能杀你灭口,就会杀他灭口。落在你手里总好过落在幽冥教手里,所以他不会藏起来。”
阿来再次用钦佩的眼神看向萧齐,点头道:“的确,无论他怎么藏,幽冥教都能找到他。”
师父拍了拍阿来,笑道:“你就打算一直用这把断剑?”
阿来拿起断剑,轻声道:“断剑续接需要三两银子,我没有。”
萧齐哈哈大笑,道:“所以你白天临走时,还特意捡起那半段残剑,原来就是为了续接?”
阿来涨红了脸,道:“是的,没有残剑需要五两银子。”
师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真是交了一个很特别的朋友。”
萧齐也笑起来,道:“他这个朋友,比很多人都值得交,不是么?”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有的人只在睡觉时才摘下面具,而有的人就连睡觉都戴着面具,因为面具戴久了,拿下来反而就不习惯了。 所以那些没有面具的人就显得难能可贵。
师父笑着解下佩剑,递给阿来道:“你的剑是我弄断的,我这把青天剑暂借给你,等你赚到钱买了剑再还给我。”
阿来接过青天剑,拔出宝剑仔细端详,只见剑身透出阵阵寒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萧齐拍了拍阿来,道:“以你的身手,迟早会有一把自己的宝剑的。”
阿来目中射出了光,这光里不仅有悲痛,还有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