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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我为凤后描红妆

宛小荷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年少暗恋+先婚后爱】都说历代女帝最宠爱的侍臣永远是贵君位置上的那一位,纵使没有高贵的出身,却有女帝无穷无尽的宠爱,而凤后是为江山社稷娶的,不过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泥塑偶人,稳坐高台,享富贵荣华,仅此而已。沈月镜却没想到,自己的凤后竟然是才名比翰林学士还响的傅怜!出身高门显贵,端得一副风骨卓然,傲雪凌霜的好模样,不争不抢,不怨不妒,一想到他那狼子野心的母亲,傅慈就觉得他这副姿态十分虚伪!新婚之夜,她弃了他不顾,这个狡诈的奸臣之子果然暗藏野心,竟然直接登门要拽她回去,还美其名曰,帝后和睦,是为了江山社稷,民心安定!宠君日日挑衅他,她置之不理,他也从不抱怨;宫人拜高踩低为难他,她佯装不知,他也从不生气。看,什么叫虚伪,这就是虚伪,沈月镜倒要...

主角:沈月镜,傅怜   更新:2023-03-20 03: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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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沈月镜,傅怜的其他类型小说《女尊:我为凤后描红妆》,由网络作家“宛小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年少暗恋+先婚后爱】都说历代女帝最宠爱的侍臣永远是贵君位置上的那一位,纵使没有高贵的出身,却有女帝无穷无尽的宠爱,而凤后是为江山社稷娶的,不过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泥塑偶人,稳坐高台,享富贵荣华,仅此而已。沈月镜却没想到,自己的凤后竟然是才名比翰林学士还响的傅怜!出身高门显贵,端得一副风骨卓然,傲雪凌霜的好模样,不争不抢,不怨不妒,一想到他那狼子野心的母亲,傅慈就觉得他这副姿态十分虚伪!新婚之夜,她弃了他不顾,这个狡诈的奸臣之子果然暗藏野心,竟然直接登门要拽她回去,还美其名曰,帝后和睦,是为了江山社稷,民心安定!宠君日日挑衅他,她置之不理,他也从不抱怨;宫人拜高踩低为难他,她佯装不知,他也从不生气。看,什么叫虚伪,这就是虚伪,沈月镜倒要...

《女尊:我为凤后描红妆》精彩片段

嘉仁七年春,皇宫紫明殿,已经日上三竿了,当今陛下却仍旧在她那张沉香木大床上醉得不省人事。

等到总管大姑姑白芍来唤醒我的时候,我揉了揉眼睛,往窗外一看,日晷的影子正指着上中央,未曾想这一觉竟睡到了午时。

幸好今日不上朝,若是因醉酒耽搁了上朝,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君威就都被这一觉给扫精光了。

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恼意,都怪宋雨濛这个臭女人……

她昨晚在我批改奏折的时候,提着两坛桃花酿笑嘻嘻地走到我这寝殿里来,说是要和我叙旧,其实话里话外都在为她家那个未出阁的弟弟美言,说她的弟弟如何德才兼备云云,是凤后的不二好人选。

我撑着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略带了些微醺酒气,问白芍道:“那个臭女人现在可还在宫里?”

“回陛下,宋尚书昨晚醉酒,奴婢不忍见她发酒疯冒犯陛下,早已让宫人带她前去清凉殿安歇了。”

清凉殿可是历代宠君侍寝时的安歇之处,没能将她捆了手脚扔到护城河里,顺着水流被冲走,还歇息在那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可真是便宜了那无法无天的臭女人。

昨晚醉酒,我的酒力并不算好,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记不太清了。

可也依稀记得零星半点,我记得我说自己还不想张罗后宫的时候,宋雨濛敲着手里的杯子,嘿嘿笑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人人都敬圣上好,不知圣上有烦恼,原来圣上不是不喜美夫郎,而是喜欢小女娘……”

然后我就因为这事儿和她打了起来,弄得满地狼藉。

她挨了打,还觉得自己委屈,问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女色,又为何登基这么多年,身边都没有一个可心的侍臣?

想想就来气!

我拍了拍酒醒过后混沌不清的脑袋,闭着眼睛道:“你就该把她丢出去!”

“陛下息怒……这宋尚书平时颇得陛下宠信,奴婢不敢……”

“罢了罢了。”我挥挥手,“不是说,羌辽那边送了半个国库的宝物,还有两个绝色美人,以示求和么,算算日子,美人是不是也该进宫了。”

“人卯时就带到了,但是那时陛下仍在休息,便只敢让他们随着使臣一起跪在外头,等候陛下传唤。”

羌辽位于西北之地,常年战乱不休,新王登基不到三年,就大肆穷兵黩武,害得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

这样的羌辽,与我大毓交战自然也是以卵击石,征服区区羌辽,对我的云大将军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由着宫人为我穿戴好衣冠,又洗漱了一番,我懒懒地坐去雕了龙凤呈祥纹样的椅子上,打着哈欠道:“唤他们进来。”

“诺。”白芍笑着出去传唤,我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在欣慰陛下不近男色的谣言马上要不攻自破了,天下对我的非议,终归可以再少上一些。

传言西北羌辽的女人和男人,都有着高鼻深目,瞳孔多为金棕色,头发又长又卷,其中以棕发为上上品。

羌辽男子的身材会比我们中原的男子稍健壮些,听说那里无论男女,都崇尚力量与健美,皆能上阵杀敌,若不是遇到现在这么个昏聩的君王,还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他们那里的民风彪悍,倒是和我云大将军的家乡有点像。

不多时,羌辽的使臣鱼贯而入这殿中,有人手捧着葡萄美酒,有人手捧着精美的金器,还有人手里抱着毛发长长的异瞳白猫……

啧,这一金一蓝的异瞳,和云大将军很相配,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养猫,等他回朝后问问罢。

然而这些花里胡哨的贡品不过是他们上贡的冰山一角,给我看个新鲜花样罢了。

这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得是那两名略施粉黛,就格外光彩照人的美人,可惜脸上戴了纱巾,只能看到两人的眉眼。

“在下代我王问大毓陛下安,愿大毓陛下福泽绵长,万寿无疆——”使臣摘了嵌着宝石的帽子,一脸恭敬。

这话说的,好像我在过六十大寿似的……

我微微一挑眉,道:“羌辽有心了,竟然给孤奉上这么多宝物。”

“陛下仁慈,从今以后,羌辽便是大毓的属国,唯陛下马首是瞻……”

“好,只要你们大王以后乖乖的,孤自然会罩着你们。那个是什么,送上来看看。”

我指了指其中一位使臣手中的托盘,那里盛着一粒粒青绿色的果脯,瞧着新奇。

使臣殷勤地想要将果脯呈送上来,却被白芍制止。

她站着,使臣弓着,所以白芍手里的扇子轻而易举地就点在了使臣的额头上,拦住了使臣的路。

“远客莫急,天朝有天朝的规矩,容我们试毒一番后,才能给陛下呈用。”

白芍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不愧是白芍,我的好大姑姑,估计转过身就要跟太后告状我在羌辽使臣面前馋嘴了。

羌辽使臣的神色显得尴尬又窘迫。

白芍着人试完毒,又亲自尝了一口,确认这青绿的果脯没有问题了之后,才亲自端着银盘,送到我面前来。

我拈起一颗,放入嘴里嚼了嚼,酸酸甜甜,口味回甘,和我之前吃的蜜饯果脯口味大不相同。

那些吃多了会牙疼,这个好像还行,于是问:“这是何物?”

“回陛下,此物名为草龙珠,民间有更随性的叫法,叫作葡萄干。”使臣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此物可以益气补血,强壮筋骨……”

“打住。”我将目光移向了那两位美人,“佳人在前,孤却忙着吃食,好像有些不太厚道。”

“陛下说的是,他们是我国最出挑的美男子,不仅国色天香,还会骑马射箭……”

“噢,看来有一身好武艺啊,肯定身体结实,骨骼健壮,耐得住打咯。”

我施施然站起身,笑着打量着那两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其中一人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恭顺,反而非常之怨毒。

他在怨恨什么,左右不过一个贡品,生死早就身不由己,这道理不应该在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应该想明白了么,怎么敢对我露出这样的眼神?

使臣的脸色也不再好看:“陛下……这是何意啊……”

“孤素来变态,你们应当早有耳闻了罢。对了,你们可知孤的后宫为何空无一人?”

“在下……不知……”

“因为孤在房中有些不太好与外人说道的小癖好,那些个美人不是死了就是残了,自然封不了侍臣。不过这两个羌辽美人毕竟远道而来,又是你们王上的心意,孤自然不会让他们早早就被折磨死了,先带下去,将手脚打断,再重新接好,确保从此以后要手无缚鸡之力才可以。”

“大毓陛下!”

“使臣别急,他们不会残的,孤保证会用最好的药给他们疗伤,以后除了使不了力气,和正常人不会有太大区别。反正他们是进宫来当侍臣的,手脚无力便无力罢,宫人会伺候他们一辈子,使臣也不会指望他们有朝一日刺杀孤罢?”

使臣憋红了脸:“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么!”

“待客?谁是客?不过是大毓的手下败将,险些就成了亡国之奴,何以称得上是客?”

“羌辽诚心投诚,陛下怎可如此羞辱!”

“你们陛下肯花这么大手笔,想来是真心的,但是使臣真不真心,孤可就不敢保证了。”

羌辽使臣咽了咽口水:“大毓陛下……”

“使臣以为,满脸谄媚就是恭,脱帽行礼就是敬?孤不信你无知到此等地步,朝拜九五之尊,当该三跪九叩,你从进门起,就只是草草摘了帽子了事,你的自称是‘在下’而非‘属臣’,可见心里并没有认同羌辽附属于大毓,你敢说,你心里真的对孤恭敬?”

“我……”

“住口!不要打断孤的话。”我浅笑道,“使臣此前脸上笑那么开心,不会心里盘算着,等会儿从孤这紫明殿走出去,走出大毓,回了你的羌辽,可以好好讥笑一番,堂堂大毓女帝,也不过就是个被你玩弄于鼓掌的玩意儿罢?”

“陛下……”她这才知道惶恐,跪伏在地,身后的人也跟着她照做,一刻也不敢抬头。

我继续笑道:“使臣可听过,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属臣……不知……”

“孤今日心情好,看在你们王上出手慷慨,不仅归降,还割了三十座城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我一边笑,一边对那两个跪着的美人道,“别怨孤,是你们的使臣不识抬举,要怨,就怨你们的母国人去。”


使臣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二位美人中,有一人更是软了腿,跪也跪不住了,趴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求饶:“陛下,求陛下开恩……”

而那个眼神怨毒的少年美人,敛了眸子,一声也未吭,长长的羽睫顺从地垂了下去,遮住了他金棕色的瞳仁,再也看不出眼中的情绪。

羽林卫跨步上前,带走了那两位神色各异的美人,使臣跪在我眼前,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不知等使臣回了羌辽以后,该怎么应答你们王上的对话?”我皮笑肉不笑。

“属臣……当言是……是这两人御前失仪,陛下特意叫人带了他们下去……学规矩。”

“诶,是个聪明人,总不能让你们王上知道,孤是因为使臣的冒犯才断了他们手脚罢,这样使臣回国也难做,是也不是?”

“是是是……”

“若无别的事情,使臣就退下罢。”我复又拈起一粒葡萄干,抛入了口中。

羌辽的那一群人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拜了又拜,叩了又叩,一溜烟地就从我眼皮子底下退了出去,就像活见了鬼。

紫明殿门口,一块靛青的衣角在随风摆动,我猜到了是宋雨濛这个混球,开口道:“热闹看够了没,进来。”

宋雨濛笑嘻嘻地在殿外脱了鞋,揖着双手进来行礼问安,免了礼后,她道:“陛下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身段这么姣好的美人,说废了手脚就废了手脚,太残忍了。”

“羌辽马背上得天下,孤是九五之尊,侧卧之榻要是放着这么两个有威胁的人,孤要是一命呜呼了,大毓的龙椅换你来坐?”

“别吓唬我了……不过我大毓的男子,多的是弱柳扶风之辈,难得看到那么身强力壮的,以后却只能苟延残喘,感觉怪可惜的……”

“你心疼,赏你好了。”顺便赏了她一个白眼。

“我才不敢染指陛下的美娇郎呢,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的口舌功夫何时竟然进步得这么大了,方才那句什么‘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您从前若是有这口才,也不至于被傅怜责罚那么多次。”

傅怜……

这个说起来,就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名字。

他出身第一大世族,母亲位列三司,一提到他,想到的就是矜容华贵,绝艳惊才。

世间男子崇拜他的风霜高洁,以他为表率,朝中翰林折服于他的锦绣文气,尊他敬他,就连我年幼失学胸无点墨,初登基后,太后也是命他来给我当太傅,教我治国策论。

可这个人心黑得紧!

我已经是女帝了,天王老子见了我都要收敛三分,就他不识好歹,仗着自己的丞相娘,从未将我放入眼里过,拿着个戒尺日日责打我,还喜欢跟太后告恶状,在他手底下读书的日子,至今想来都十分生不如死。

“怎么只光说孤被罚,那时你当孤的伴读,也没少被他讥讽,他说你什么来着,‘天生蠢钝便罢了,不思进取才是真的要命’,怎么,你全都忘了?”

宋雨濛又羞又窘,摇摇头道:“傅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闺中男儿,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是你先提的他。”我强调道。

宋雨濛讪笑道:“谈论傅怜多扫兴呀,咱们应该谈论重要的事!陛下,您十岁登基,而今已经七年了,年前又初平定了乾王造反的祸事,朝野内外都催着您立后呢,凤后的人选关乎江山社稷,朝中派系错综复杂,结党营私之事屡见不鲜……反正都要立后,臣弟宋惠芨,年芳二八,温顺恭检,宋家也是名门望族,且与您同气连枝……”

“那个年前宫宴里,宋侯爵带进来宫表演弹琵琶的宋惠芨?”

“陛下有印象?”她的眼睛里放出阵阵光彩。

印象倒是有,那个文文弱弱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气质看着温吞柔软,像是长辈会喜欢的性子。

可是他以傅怜为闺中榜样,太过效仿傅怜,一颦一笑都按着傅怜的姿态做,导致我喜欢不来他。

“孤娶了你弟弟,这样你就算是孤的小姑,在辈分上就能压孤一头了,是不是?”

“怎敢!君君臣臣,陛下永远是天下之主,我哪来的胆子,压您一头呀……”

自从年前乾王造反,人心惶惶,朝臣与百姓都盼着我能早立凤后,天子家事安宁,寻常百姓家宅才能稳定太平。

我招呼她过来,拈了几粒葡萄干放入她手心里,算是感谢她的良苦用心,而后深思了起来:“立后是大事,孤须与父后,还有几位顾命大臣一同商议。”

“唉,陛下都亲政了,怎的还要事事请示太后?”

宋雨濛话音刚落,便注视到白芍不善的目光打量了过来,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可没想挑拨陛下与太后……”

白芍喜怒不形于色,只恭恭敬敬道:“望宋尚书日后慎言。”

“罢了罢了,姑姑别吓唬她,她被孤宠坏了,素来口无遮拦。”我赶紧解围。

我的状都天天被告,一点办法都没有,何况这个臭女人?到时候父后治她一个教唆天子之罪,我就不太好罩她了。

“原来陛下也知道您太宠着宋尚书了……您花在后宫的心思,但凡有对宋尚书的一半……”白芍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话起初听着没什么不正常,我嘴里嚼着葡萄干,却看到宋雨濛的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使劲给我使眼色,斜睨得她眼睛都要转不过来了,我这才明白了白芍的言外之意。

白芍也觉得,我爱好女色?而且那个女色,是宋雨濛?

“姑姑,你不会跟父后乱告状的罢?”

“何尝轮得到奴婢去告状,宫里消息传得这样快,太后想必早就知道了,殿下与宋尚书彻夜把酒言欢,却将异国美人打入了内狱。”

手里的葡萄干顿时就不香了。

我愤愤道:“孤就算要找女宠,也应该是找林探花那般花容月貌之人,就宋尚书这般容色,你们也太看不起孤了罢!”

一个激动,我一巴掌拍飞了案桌上银盘,银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葡萄干摔了一地。

宋雨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将手拢在一处,只敢偷偷抬起眼皮往我和白芍这里各瞅一眼。

白芍轻轻叹了口气,在宫人要上前收拾地上散落的葡萄干时,她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亲自走过来,弯腰拾起地上一粒粒的葡萄干。

“陛下不必动怒,这些话,还是解释给太后听罢。”白芍将收拾好的银盘递给身边的宫人,“拿下去。”

宋雨濛也不再吊儿郎当了,脸上的神情、手上的动作都变得严肃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臣府中还有杂务,先告退了……”

我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她如蒙大赦,背着我嘿然一笑,快步走了出去,在殿外穿鞋时,还不忘探出个脑袋来,对我龇牙咧嘴一番。

“孤饿了,要用膳。”我对白芍道。

“辰时太后来请过陛下去栖梧宫用午膳……陛下想要何时起身去栖梧宫?”

真是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自然是现在。”

站起身,撸了撸袖子,带着生无可恋的表情走出殿外,由着宫人为我穿好鞋,复又懒懒地坐去御辇上。

春日的阳光本该又暖又柔,却被顶上的华盖遮住了暖阳的光照,留给我的是一片荫蔽。


栖梧宫的殿外有开国先祖为当时的凤后手植的梧桐树三百棵。

传闻在种下第三百棵梧桐的时候,天上青光乍现,引来鸾凤和鸣,地上花开满地,百鸟皆来朝凤。

这当然是史官为了歌颂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的爱情,才写得这么玄乎。

不过说来也奇怪,除了开国先祖与其凤后恩爱有加,历代女帝都只偏宠贵君,毓哀帝甚至造了一座新的陵墓,容他与贵君百年之后合葬,不过这事儿因为太多朝臣反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据说贵君病逝后,毓哀帝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了。

难怪民间流传着一件揶揄皇室的说法,“帝只爱贵君,帝后永离心”。

可也难怪,凤后是为江山社稷娶的,要考虑其家世、还要考虑其德行是否足够称天下男子表率,甚至会请神官去算生辰八字与帝合不合、能否使其子嗣昌盛,就是没人考虑,帝王会不会喜欢他。

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板一眼、时常规束着自己的男子。

哪怕他容色倾城,可若是嘴里吐出的都是无觉无味之语,也只会显其面目可憎。

相比之下,历代贵君善解人意,又解风情的,怪不得帝王会将其爱入骨子里去。

而我的这位父后,其实并非我生父,他出身祁湄江氏,名展夏,知礼仪明廉耻,满腹经纶,十五嫁与母皇为太女正君,十七入住鸣鸾殿为凤后,为后的这些年将贤良淑德四字发挥到了极致。

偏就时运不济,在母皇带着后宫侍臣和子女前去上林苑打猎时,遭遇五王叛乱,母皇重伤不治,太女失踪,其他皇女皇子皆被逆贼虐杀。

尽管中央将军赶来救驾,最后也迟了一步,皇室子嗣几乎在那场叛乱中凋零殆尽。

风雨飘摇之际,是二十七岁的江展夏,牵着我的手从冷宫里面走出来,对天下人宣布道,我是母皇的第六女,平日里深居简出,该由我继承大统。

众世家自然不服,他们看不起江展夏是个男子,不屑日后由他垂帘听政,更看不起我是个长到十岁还一字不识的草包,纷纷嚷着要从宗室里推举新的帝王,以乾王和安王的呼声最高。

没人知道江展夏是如何说服安王退出争夺帝位、并转而拥护年幼无知的我的。

有人说,江展夏和安王年少时就早有私情,为了让先帝遗孤登基,江展夏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与安王行了苟且之事。

也有人说,江展夏那天与安王私会,只是简单叙旧,对安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恰好安王自己情深义重,所以冲冠一怒为蓝颜罢了。

回想这些年,江展夏待我如亲女,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穿衣上恭房,他都照顾得十分妥帖。

只是我与他之间,始终不是亲子,且还有别的隔阂。

那个隔阂……才是我无法将他视若亲父的真正原因。

“陛下,栖梧宫到了。”白芍提醒道。

踩着宫人的脊背下了御辇,走去江展夏的寝殿,我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让我意外的是,他的寝殿里还有三个老熟人,中央将军汪若华,当朝宰相傅雪霖,还有翰林学士谢子燕。

这三个,是母皇重伤临终前,交代给给江展夏的顾命大臣。

母皇奄奄一息之时,想起了十年前酒后乱性的一桩风流事,她一直记得自己临幸了我的生父,但那时她是因为与薛贵君赌气才醉酒临幸了我生父,对她来说这是个意外。

她怕惹薛贵君伤心,便草草打发了我生父去冷宫。这些年即使知道我的存在,她也不曾让人关照过,只由得我自生自灭。

她对江展夏说,冷宫里还有个孩子,是皇室血脉,接出来后,便取名叫做月镜好了,沈月镜。

可她还说了,其父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人,出身太过不堪,且趁帝王酒醉行不轨之事,可见德行也不堪,去父留女就是。

这话多可笑啊,她自己临幸的他,却嫌他身份低贱,德行不堪,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记不清他的长相。

我的生父,那个在冷宫里吃了十年苦的男子,再苦也会笑着蹲在井边帮最下等的宫人们浆洗衣裳、为我换来裹腹的口粮,再累也会在蚊虫嘤嗡的夏夜里为我摇一整夜蒲扇、哄我入睡……

却在我登基之前,在他马上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被一根白绫终结了他卑如蝼蚁的性命。

想到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装作若无其事,将满腔的不情愿都压了下去,悠哉悠哉地脱去鞋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寝殿。

“陛下圣安。”三人看见我后,纷纷向我问安行礼。

“免礼。”

免了她们的礼后,我看了看座上的江展夏,躬身行礼道:“孩儿请父后圣安,愿父后身体安康。”

“为何这时才来?”

“孩儿因为会见羌辽侍臣,所以来晚了 ,望父后切勿责怪。”

他今年三十四,同龄人保养得宜的都宛如少年一般,而他却因为数十年如一日地操劳国事,两鬓略生华发,气色也不太红润。

可劳心劳力的江展夏,依旧气度雍容,眼神坚定且锐利,没有人敢将他视作一个病弱之人,我也不敢。

“无妨,陛下免礼入座罢。”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像,“今日唤三位大人前来,是为了与陛下商议立后一事。”

我坦然坐了下来,白芍为我的碗里布菜,每样菜都只在我碗里布了一点点,我喜欢和讨厌的菜都是,而且我全部都得吃。

我吃了一口蒸鱼,觉得索然无味:“想必父后与三位爱卿已经商讨出结果了,与其说些无用的场面话,倒不如直接知会孤罢。”

江展夏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见外了,我与三位大人觉得最合适的凤后人选是傅丞相的长子,傅怜。”

傅……傅怜?

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丢了筷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鲫鱼多刺,不可猛吃……”白芍为我端来热汤,拍扶着我的背。

我饮了好些热汤,觉得喉咙舒坦了,才开口说话,不过因着方才那一番咳嗽,我双目染上血丝,显得有些骇人:“父后莫不是与孤在开玩笑?傅怜是当过孤太傅的人,如何做孤的夫君?还有,他年长孤足足四岁,与先帝太女早有婚约……诚然这些年因着与先太女婚约的桎梏,他一直不曾与人论嫁娶之事,但也不至于,将他嫁与孤罢?”

江展夏似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对三人道:“诸位大人先退下,我与陛下有体己话要说。”

三位大臣依言告退。

“父后!”

要我娶傅怜,那万万不可能!

“陛下,你很聪慧,其实不用我多言,你自己也清楚,傅怜是凤后最好的人选。”

“巧了,孩儿从未这般觉得!”

江展夏一点儿也不慌乱:“你不知缘由,我便分析于你听。一是他德行出众,堪为天下男子表率;二是他出身大家,家世足以支撑他执掌六宫;三是他的婚事被皇室的婚约耽误了七年,除了你,天下何人敢娶傅家子?这是皇室欠傅家的一份情义。陛下,于情于理,你都该娶傅怜。”

我放弃了抵抗,因为我知道,江展夏雷厉风行,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事儿就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就算娶了傅怜,孤也不会待他好的,他母亲逼死了孤父亲,于孤而言,他是仇人之子。”

江展夏蹙了蹙眉:“我与你解释了多少遍,没人逼死你的生父,是你生父深明大义,选择用白绫自戕,这么多年来,你为何就是不信?”

“父后也说了,孤的父亲是用白绫自戕,敢问是何人赐给他的白绫?他一生清苦,进了冷宫遭人排挤,做的都是最低贱的活,一生积蓄加起来,也值不起半尺白绫……”

话到此处,我忍不住哽咽,“说来可笑,在世人眼里,他的命,也许还不及吊死他的那三尺白绫金贵。”

“白绫是他自己求的,当时他问,既然是新帝生父,能否体面地死去,当时在场的宫人还有几位在宫里任差,陛下若不信,传来问问就是……”

“所以你们就真让他死了?”

“不是我们让他死……”江展夏站起身,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许是被我的言辞伤了心,“是先帝要他死,是天下人要他死!他若活着,陛下这一生都会被人指责耻笑,他们该如何信服新帝?你还年幼,尚不懂人心险恶……”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垂着眼帘,欲要避开他对我颇为失望的目光:“乾王之乱的时候,父后明明允诺,孤若能平定叛乱,便从此再不垂帘听政,朝中大事会交与孤自己做主的,立后这事为何又反悔了?”

“立后不仅是朝中事,还是天子家事,更是天下事。陛下整日与宋尚书这等沉溺酒色之人嬉戏在一处,如何会有长进?”

我已经长进很多了。

可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反正在江展夏眼里,我哪里都做的不够好。

我阿父没念过书,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连去御前奉酒,也是原来的宫人生了病,让他临时去应付的一次差事。

他这个人一生都是坎坷倒霉的,因为是男孩,家里把他卖进了宫当宫人,唯一的好运就是那次奉酒误打误撞怀了龙裔,可他不仅没享受到荣华富贵,还因为薛贵君的善妒被丢进了冷宫里。

他对我也没太大期许,我能帮他生个火,扫个地,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夸我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还会扯来冷宫边角的茅草,给我编草蚂蚱玩。

我记得阿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底下怎么有小如儿这样好的孩子呀?”

阿父说我是个好孩子,我从不怀疑。

但江展夏是名门之后,看过的书浩如烟海,他结识的读书人也各个学富五车。

十岁都尚未启蒙的我在他看来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好不容易会写字,会读文章,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太女三岁就会了的事情,从来吝啬对我的夸奖。

我有孝心不算好,性格仁善也算不得好,我只有规规矩矩地念书治国才算好。

我喜欢与宋雨濛相处,她虽然读书不厉害,可是待人真诚,不似那些世家女虚与委蛇。

江展夏却嫌她沉迷酒色,怕我被她的旁门左道带坏,可如果没有宋雨濛,我在这重重宫禁里,才怕是要真的发了霉。

“陛下。”江展夏轻唤我,无奈与我妥协道,“你可以不喜欢傅怜,但你必须娶他。”

“知道了……”

我重新拿起筷子,夹了口早已凉掉了的黄花菜,放入嘴里嚼了嚼。

食之无味后,我放下筷子,对江展夏借口有政务要处理,急匆匆地离开了栖梧宫。


一夜春雨下,淅淅沥沥,晚上我只听见这雨点的声音,衬得宫禁的人声都安静了几分。

我吩咐好宫人去支开紫明殿的木窗,以便于观赏这文人笔墨诗文里最喜欢的春雨。

她们说,春雨是最润物细无声之物,也是最纯洁之物,无暇也无根。

可是我不喜欢雨,一下雨,父亲帮宫人们浣洗的衣裳就很难晾干,他就会白做一天活,若是连下好几天,他就会好连着几天赚不到口粮,伤心得直掉眼泪。

他其实不用这么辛苦的,但是他说,冷宫里的饭菜是馊的、坏的,而我在长身体,他要好好干活,才能为我换取到新鲜的食物。

他的手上有冻疮,到了冬天就会复发,可还是得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洗衣裳,手上的冻疮又红又肿,将手从冷水里抽出来,便又疼又痒,让冰水麻痹手上的疼和痒,反而成了饮鸩止渴的法子。

小时候过年看到宫里放烟花,在天上绽出一簇又一簇五彩斑斓的图样,有青龙,有朱雀,还有白虎与玄武,我问:“阿父阿父,是什么人在放烟花?”

“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他哀怜地看着天空,嘴角弯出一抹笑。

“是把我们关在这里的人吗?那个人 ,是不是我的母亲?”

“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北殿里那个疯爹爹说的,他说,我的母亲是当今圣上。”

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高超的话术来安慰我,所以撒了一个非常拙劣的谎:“他没有说错,只不过……我们不是因为不受待见才被关起来,而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使命。你的母亲是肩负着天下的人,我们为她多受些苦,她的福泽就会更深厚一些,她的福泽深厚了,天下万民就会吃饱穿暖了。”

我勉强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拯救世人,才生在这冷宫里受苦的。

可那天我看着烟花还是很难过,喃喃道:“可是阿父与我,天天都饿着肚子,天天都捱着冻呢……”

“长生天会记下我们的功德,以后会保佑我的小如儿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他笑得很坦然,指尖轻轻刮过我的鼻子,他从来没有去怨过什么、恨过什么,只想带着我努力活下去。

那样善良的人,那样吃了半辈子苦的人,却没享过一天福,直接拿自己的性命为我的皇权铺了路。

好想知道,父亲在挂上白绫前,想的是什么呢,他有没有后悔生下过我呢。

听着外头雨打芭蕉,我趴在窗户边吹了一夜的风。

等到次日清晨,我的面容滚烫,双颊绯红,白芍来唤我上朝时觉得情况不对,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断定我是受了风寒,且病情严重,必须尽快传医官。

我被迫躺在床上养病,喝了一口又一口苦涩至极的药,这药实在太苦,我委实喝不下去,便趁着自己生病赶紧耍赖,要白芍给我在药里放些糖,我才肯继续喝。

“陛下,放了糖,中和了药性,您的病就好得没那么快了。”白芍略有些犹豫。

“不放糖,孤就不喝药。”

“陛下这是在为难奴婢……”白芍摇了摇头。

“要么给孤放糖,要么就把药端下去。”我伸手推开面前的药碗,转过去身子,将锦被往上拉了拉,蒙住自己的脑袋。

眼看着白芍就要妥协了,她吩咐道:“来人,去取……”

一声不合时宜的“太后到——”打破紫明殿尚且还算祥和的氛围,我掀开被角转头一看,见江展夏站在门口,正解着身上的大氅,我赶紧回过头,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就着了风寒?”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药煎好了,为什么不服侍陛下喝下去?”

白芍解释道:“回禀太后,陛下怕药苦,奴婢正想唤人去取糖……”

“良药才会苦口,陛下已经十七了,先帝十七岁时,被刀剑刺穿肩胛,都不带哼一声……陛下赶紧起来喝药,朝臣们尚在朝光殿外等你临朝。”江展夏接过药碗,坐到了我的床边。

我不为所动,咬牙切齿道:“孤都生病了,让她们尽早散去、各回各家,今日的早朝不上了便是。”

“总共才五日一朝,向你禀告的都是各部的紧要事,你拖上这一天,耽误的也许就是无数人的生计。”他的语气从容不迫,淡淡道,“转过来,喝药。”

“不想喝药,不想上朝!”

“你说出个不想上朝的理由来。”

“孤……孤本来是要去上朝的,但是父后让孤去,孤便不想去了!”

江展夏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我听到他手里的调羹与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应该是他将本欲喂药的手放了下去。

我脸上发烫,脑子也被热得不太清醒,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时气话,并非真的要与他作对。

这些年来,我甚少当面忤逆过他,也知他事事都为我和天下考量,绝无私心。但是说出去的话如覆水般难收,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圜。

僵持了片刻后,江展夏站了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既然昨日已与三位顾命大臣商议好凤后人选,陛下今日临朝就该宣读立后诏书。你非选在今天生病,拖延立后,让傅相心中作何感想?”

什么叫我非选在今天生病,生病也是能自己选时辰的么。

“父后既然能考虑到傅相心中感受,为何不能也为孩儿考虑考虑?”我扯下被子,撑起半个身子直视着他,“孤病了,您但凡关心一二,孤心中都会好受许多,可您偏不,若是孤的阿父还在……”

他神色晦暗地凝视着我,脸色十分不好,纵有千般不满,都被他强忍着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淡淡开口:“我知我这个父后当得不好。可是陛下,我先是大毓的太后,先帝的凤后,才是你的父后。你也一样,你先是大毓的皇帝,才是沈月镜。”

我不说话,以沉默相对。

“陛下自己思虑,今日要不要上朝罢。”

江展夏让身边的大宫人留在了这里,自己先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上了鸾轿,渐渐消失在紫明殿外,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吩咐白芍道:“着人为孤更衣,等会儿上朝。”

我本来也不想辍朝……只是拿话堵他。

语罢,我捏着鼻子,忍着苦涩,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与江展夏作对并非我的初衷,我也并未分不清是非好坏,我只是……只是在期待些什么呢?

期待他的慈爱么?

“咳咳……”我被这药苦得眼睛眉毛都拧巴在了一起,骂骂咧咧道,“哪个医官开的方子这么苦?若是让牢里的罪犯人人饮上一碗,用不了多久就要天下太平了……”

“陛下,这是太后来紫明殿时,为您备的蜜饯。”江展夏留在这里的大宫人此时站了出来。

她掀开手里的食盒,一碟看着就甜的桃干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太后知您怕苦,特意备了蜜饯来看您,待您饮完药,给您解苦的。”

我怔了怔,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拿那碟子里的桃干,桃干甜润,放入嘴中,苦味顿时就散了。

所有蜜饯中,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桃干,因为梅脯偏酸,杏脯偏涩,只有桃干最甜,而我是个十分嗜甜的人,若不是甜的东西吃多了会牙疼,且身为帝王,不能轻易被人探知喜好,我真想顿顿都是甜口。

连史官都无从探究的琐碎喜好,江展夏他竟然知道……

我正了正衣冠,踏出紫明殿的那一刻,已无半分方才床榻间的颓废之色。

我对白芍道:“姑姑,为孤拟诏,孤要立傅相家的长子为凤后,临朝后再宣读。”

我终是没说出那人的姓名。

从前一口一个“太傅”的叫,心里多少还带了些对那人的敬意与惧意,他又比我年长四岁,要我连名带姓地唤他为“傅怜”,目前还有些难度。


朝光殿内,百官跪于台阶之下,三品以上者着紫服,五品以上者着朱色,七品以上者着绿色,九品以上者用青色。

满朝文武,能穿紫服者至今也还是那些老熟人,其中不乏我憎恶的脸。

若说我全然是因为生父一事而憎恶傅雪霖,倒也有失偏颇,有母皇遗命在,三位顾命大臣只能照办,我也不会糊涂到把过错全揽到她们身上。

但是傅雪霖,她官拜丞相,在我今年年初亲政前,她一直代理政事,此前我早有亲政的意愿,父后也被我说动,只有傅雪霖,觉得我资历尚浅,极力反对我亲政。

若不是乾王造反,我亲自平息了这场内乱,朝政大权还不知道要被她攥在手中多久,一想到从前我与她看法不合,她直接越过我起草政令、政令颁布后她那倨傲得意的嘴脸,我就恨不得在箭靶子上贴无数个画着傅雪霖模样的小人,拿箭射好几百个窟窿。

听完她们的上奏以后,我认真应答,台阶下的傅雪霖手里握着象牙笏,腰杆笔直地挺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一边听,还一边摇头,时不时地唉声叹气。

真是做作得要紧!有什么意见不能直接说,要在大殿之上唉声叹气,不是拐着弯质疑我的决策么,实在反感她这副伪君子的模样!

“丞相有何高见?”我睥睨着她,冷冷发问道。

“臣没有高见,只是臣此前在府中读了家中长子的策论,刚好可以应对户部尚书所奏乾王封地的流民涌入京城之危机。”她又唉声叹气了一番,“可惜傅怜是男儿身,不得入朝为官,臣故而叹息。”

傅雪霖一直都有一个性情耿直的美名,据说她逢人善作青白眼,遇到她中意欣赏的人,她就青眼有加,遇到她不屑鄙弃的人,她就翻出一片眼白,以白眼示人。

所以其他大臣都觉得,她在朝中唉声叹气也好,捶胸顿足也罢,不过是性情耿直、直抒胸臆罢了,但是我却觉得,她做这些都是故意的,故意蔑视君威、哗众取宠。

“哼,救济流民,孤方才说的着人设立多处粮仓,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不过一味地耗着京城周邻的粮草资助流民,实非长久之计。犬子在闲时所做的《仓廪论》中说,除了常见的设立粮仓之外,‘饥歳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流民若不安定,就会威胁其他百姓的太平,恰好灾荒年间民工工价低廉,让他们为国兴土木之事,有歇息之处,有生养之机,可谓一箭三雕 ,此法名曰‘以工代赈’。”

好一个以工代赈。

我垂眸深思了一会儿,脑子里浮现出从前在紫明殿书阁里,傅怜为我讲学的模样。

起初江展夏请的是大儒为我讲学,我日日趴在桌案上瞌睡,听大儒讲学,活像要了我半条命,后面他为我换了翰林学士,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些“之乎者也”,在我耳朵里就如夏夜蚊虫嘤咛,秋日落叶簌簌,既叫人心烦又记不下心。

江展夏见我这么朽木不可雕,十分痛心疾首。后来白芍建议道,比起那些老古董,我与傅怜年纪相近,而他又久负才名,我应该能听进去他的讲学,江展夏便请了傅怜来宫里。

那年傅怜十四岁,五官才刚刚长开,就有了倾国倾城之态。平心而论,我虽然对他生厌,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堪称绝色的美貌。

秋水为神,玉为骨,说的就是他这样。

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生得极为勾魂夺魄,若不是生错了主人,但凡生在一个戏子身上,必将成为一代绝世名伶,不过可惜了,傅怜这人像霜雪,情趣二字与他半点不沾边,若硬是揶揄于他,反倒是种对天姿国色的玷污。

他的左眼睑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痣,我发呆的时候就喜欢盯着他的那颗痣看,他发现我走神,就会用戒尺打我的手心,一点情面也不留,伴读的宋雨濛见我挨打,便幸灾乐祸地笑,因为笑声太过奸诈,有失斯文,她也会挨上一顿打,然后嚷嚷说太傅偏心,与我大眼瞪小眼。

可他似乎从来不知自己好看,也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喜敷脂粉,他永远都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地出现,阳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到发光的、白色的细微绒毛。

傅怜的学识我也是极其认可的,大儒与翰林学士的授课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但是傅怜讲的东西全都有意思极了,我尚未认得全字,他就给我画图认字符;我觉得经书枯燥,他就给我讲生动有趣的故事;讲到先贤有意思的事情时,他就微微抿起嘴,摇摇头,最后眼里又是一片落寞,我知道他在落寞什么,他无法著书立说,无法以文人之身立世,大毓的男子最终都是要成为妻子附庸的。

这样的傅怜,身为帝师,我当该敬重他,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我最无法被人触及的逆鳞上背弃我。

嘉仁四年,也是他最后教导我的那一年,我在课上问:“太傅,百善孝为先,对不对?”

他不知我为何突发此问,却也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用清润的嗓音回应我:“是。”

我复又追问:“那孤是不是该追封孤的生父,将他葬入皇陵?”

傅怜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仿佛从前我提过的无数刁钻问题,都不及这一个问题让他这么倍感艰辛。

我天真地说道:“孤知晓父后不会答应,傅丞相也不会答应,可是孤还是想要拟诏,只要不给白芍姑姑知道,不与丞相商讨,孤在朝堂上直接宣读,天子一言九鼎,父后与丞相,总不能让盖了国玺的诏令收回罢?”

“此事不可行。”他略带同情地看着我,目光一片清明,“不过臣会尽力帮您。”

“太傅会帮孤,真的么?”

“嗯。”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父后提前知道了我欲要追封我生父一事,说我不知轻重,这是在将把柄生生送到狼子野心之人手里。

我愤而不解:“孤只是想让阿父可以有一个被人祭拜的体面!阿父坟头的杂草,都快有一丈高了!身为人女,却不能为他正身后之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如万箭穿心!”

“体面?你难道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的生父是一个爬床的奴婢?是一个连被临幸都没有被彤史记录在册的人?若有人说你是你阿父与侍卫苟且所生的孩子,你又当如何辩解!”

“那便当孤是阿父与侍卫苟且所生好了!”

“放肆!”

那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见江展夏生气,他说我不知以大局为重,还没头没脑地胡言乱语,不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还说,在我成年之前,他都可以管教于我,于是请出母皇遗诏,呵斥我跪去太庙,跪了三天三夜,跪得我腿都难以再站直起来。

那三天,我只有冷水可以喝,饿了就偷吃桌上的贡品,来来往往的宫人见我跪着,头都不敢抬。

我并不是不甘心被江展夏惩处,我早就预想到了后果,就算我最后如愿以偿,他也一定会狠狠责罚我一番。只不过,我痛恨被背弃,我一想到是被我那么敬重的太傅出卖,我就感到伤心、难过,最后是无比的恶心。

我恶心的是他平时在我面前装得高风亮节,实际上是一个畏惧江展夏权势的小人。他大可以直接出言阻止我,却非要假惺惺地装作要帮我的样子,转眼就把我卖了,还害我阿父受了江展夏一通羞辱,我真真儿是难以释怀。

我尚存一丝对他的希望,于伤好后亲自问他:“太傅为何要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

他欲言又止,却不对我有丝毫申辩,料想他是做贼心虚,所以才会把手里的书抖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的时候,被我一脚踩住。

我彻底死心。

“太傅请回,往后孤不想再听你讲学,免得日后也成为了你这般虚伪之人。还有……孤最痛恨被人背弃,往后宫宴,太傅也毋须随丞相进宫,此生孤都不想再看见你。”

捡书的手颤了颤,因为我的脚一直未抬起,他只能被迫放弃,挺直了脊背,像一道冬日的竹影一样萧索又固执地立在那里。

“好。”那是记忆里,傅怜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字。


追封我生父之事,虽然没能如愿,但江展夏也朝我退让了一步,他叫人秘密地将父亲的坟茔迁往皇陵,冠的是五王叛乱中失踪的梅侍君的名号,从此父亲的身后事才算有了体面,白烛长明,年年有清酒与他拜祭。

“陛下可觉得,此法有何不妥?”

见我愣了这么久不说话,御史大夫谢子燕问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前是金碧辉煌的朝光殿,并不是我那方雅致素朴的书阁,遂干咳几声来掩饰尴尬:“也不过如此……勉强可以推行罢。”

即使傅怜他表里不一,畏惧权势,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惊世的才华,和那一颗悯恤孤弱的心。

忽然间,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来,等他成了我的凤后,还不是任我拿捏?他这么喜欢读书,我就偏不让他读,我要扫清鸣鸾殿所有的书,让他求着我给他书看,就像当年我求着他勿要拖堂,早点散学放我逍遥一般。

“众卿家们,还有一事孤要昭告天下,经由孤与太后商议,已经决定好凤后的人选了。”我递给白芍一个眼神。

白芍上前两步,展开手里早就拟好的诏书,朗声道:“孤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教型家国,壸仪实王化之基。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惇典。傅家有子傅怜,乃丞相傅雪霖之子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恪守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京师。兹仰承太后慈命,以册宝立为凤后。钦哉。”

傅雪霖接过诏书,对着我叩拜,百官见状,也跟着叩拜,我方才想到出嫁了的男子须以妻为主,以妻为荣,时刻谨记谦慎卑弱,忽然就不觉得娶傅怜一事有多么难受了,他总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拿个戒尺在我手心上啪啪来两下罢?

而且以傅怜这么清高的性子,要是被迫与后宫的侍臣争宠,想必也是非常精彩的画面,这可不比打他一顿解气?足以报我当年被背弃之仇了。

“大赦天下,孤要大赦天下!”我喜上眉梢,忽然觉得,迎娶傅怜,是件天大的好事情。

白芍瞪大眼睛看向我,嘴里小声说着些什么,仿佛在暗示我,可我兴致所至,完全不管她的嘴型嘟嘟囔囔。

众臣也纷纷道喜,我甚为满意,欢喜地下了朝,并让宫人前去知会宋雨濛,叫她散朝后来紫明殿见我。

批了一小会儿折子,我蘸了蘸朱砂,写下几行隽秀的小楷。

我师从傅怜,字迹与他有五分相似,但结构更偏张扬,不似他那般严谨锋利。都说字如其人,所以傅怜的字也一如他本人一般清瘦嶙峋,每一个字都可见大毓文士风骨,比之季兰亭、柳拂荃这些书法大家不遑多让。

想来本是草包的我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也多亏他的严厉教导。

初习字时,我连笔也不会握,是他手把手地教会我;我用笔时宛如刷子刷过城墙,在纸上留下一大片墨痕,从前大儒与翰林学士说我手笨不成器,我的手不是双文人写字的手,但傅怜与他们不同,他说是因为笔不好,羊毫太细软,不适合初学者用,于是亲自给我制了一支玉璃纹笔,用的是狼毫与羊毫一同制成的兼毫,最是适合初学者用。

想起来他虽然多次责打过我与宋雨濛,但通常都是我们插科打诨、扰乱课堂,又或是拖欠习作、懈怠学业,他才会用戒尺责罚于我们二人,从来没有因为我们学不进、学不好而有过斥责。

能把我这块十岁都尚未启蒙的朽木雕刻得如现在这般好,他费了不少心思,在为人师长这一方面,傅怜无疑又是合格的。

“陛下,宋尚书带到了。”宫人通传道。

我停下笔:“宣她进来。”

宋雨濛在殿外探头探脑了一会儿,畏惧地看着我身边的白芍,慢吞吞地在殿外脱了鞋子,如一头懒驴一样,艰难挪着步子走了进来:“臣恭请陛下圣安。”

我冲她摆摆手,示意平身,转而又对白芍道:“姑姑,我想与宋尚书商议些私密事务。”

私密事务?宋雨濛袖子下面的拳头都攥起来了。

白芍回应我的目光表示她已洞穿一切,但她有些时候也会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将我管束得太紧,于是恭恭敬敬道:“诺,奴婢在殿外候着。”

眼看着白芍走出去了,且合上了殿门,宋雨濛才敢松掉这一口气,姿态马上变得十分不恭敬,质问我道:“陛下,昨晚栖梧宫的人已经来我府上找我喝茶了,话里话外……都让我与您保持君臣之间正常的距离……您刚刚对白芍姑姑说那样的话,搞得好像我真的是您的女宠似的,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么?”

“就你这姿色,还想当女宠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不过是因为你半夜找孤喝酒推荐自己的弟弟为凤后,父后不喜欢这样走后门的招数,适时敲打一下你罢了。”我冲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你说,那个谁要是知道自己马上要嫁给孤,会不会羞愤欲死啊?”

“傅怜?”宋雨濛讪笑出声,不假思索道,“咱们这位太傅,可最听他母亲大人的话了,既然是傅丞相的意思,那肯定也是他的意思,而且入主中宫,成为大毓的凤后,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才对,他上赶着烧香庆祝都来不及罢,又怎么会羞愤呢?”

我咬了咬手里的笔杆,觉得宋雨濛这话有些不太对,可也没有深究:“孤从未娶夫纳侍过,他从前是孤的太傅,孤不知往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您既是尊贵的陛下,又是他的妻主,是他的天他的地,是掌握他生杀大权的人,您为什么要忧心该如何与他相处呢,这些不是您该担忧的事情啊……讨您欢心,哄着您高兴,是他的分内之事,他若是没讨到您开心,就是他失职,您尽管罚他就好了。”

“孤……罚他?”

我放下手中的笔,瞪大了眼睛,这个宋雨濛,脑子里的想法怎么比我还变态。

宋雨濛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陛下,这您就不懂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是皇子下嫁寻常农妇,也得遵听妻命,妻主要行责罚,饶是帝王在庙堂之上也管不着。更何况您是九五之尊,只要是成了您的夫侍,他就算当过您的太傅又如何?”

“孤的确讨厌他,可他未做错事的话,孤为何要罚他?”

我瞥了她一眼,这个女人,何尝不是借机报私仇呢,她一直对傅怜当年打过她手心的事耿耿于怀,以此为耻,所以现在才趁机火上浇油。

“唉,哪是那种罚呀,男女之间的事啊……那叫一个妙不可言……”

“妙在何处?”

她将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陛下真想知道?”

我狠狠揪了她一把:“快说!”

“不如找个机会偷偷出宫罢?去逛春风楼,京城最大的烟花地,陛下去了那里,一试便知!”

春风楼……就是让无数王公贵族流连忘返、文人骚客写尽绮丽诗篇、富商豪侠散尽千金都不悔的春风楼?

傅怜从前教过我治国,教过我修身,也教过我该如何平天下,唯独没教过我这些。我只在杂书中略有耳闻,不过我的杂书也是从宋雨濛那里借来看的,还总是被白芍发现并告知江展夏,手里的书还未来得及捧热,江展夏就会将其收缴不许我再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我好奇得要命:“什么时候去?”

“三日后罢,刚好可以赶上春风楼新任花魁的出阁夜,到时候可有好一番热闹瞧了。”

三日后……那时我的风寒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

“成!三日后的酉时,孤在南门外等你!”


在紫明殿里闷着喝了三天的药,每次喝完药后,我都会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甜甜的桃干,风寒渐渐地也痊愈。

不过听宫人们说,江展夏那日从紫明殿看望我回去的路上,被冷风侵袭,自己也受了风寒,我本要去侍疾,却被他宫里的大宫人婉拒了。

大宫人说:“有医官在,太后的身子马上就能好起来的,陛下又不会治病,还总惹太后生气,就莫要在此时进去添乱了。”

江展夏现在看见我肯定只会生气,我只得悻悻离去。

眼看着夕阳西下,马上就要到与宋雨濛约定的时辰了,我趴在书案上,捂着脑袋哀嚎:“哎呦,哎呦,姑姑,孤的头怎的忽然疼起来了……”

白芍镇定地捏起我纤细的手腕,伸出两根指头搭上我的脉搏,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疑惑:“陛下明明脉象正常,身体康健,难道是……批折子批得太久,所以头晕了么……”

“孤一连数日兢兢业业地案牍劳形、焚膏继晷,谁人见了不赞叹一声孤的勤政?孤今晚实在不想批折子了,只想在榻上闷头大睡一场,姑姑也不必在这里守着孤,早些回去歇息罢。”我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故作头疼得要紧,不时地还发出“哎呦哎呦”的叫唤。

白芍沉默了一会儿,秀丽的脸上不起丝毫波澜,语调也平静如水:“诺,陛下辛苦了,那就好好休息罢。”

确认白芍离开了紫明殿,我如释重负,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赶紧从衣箱里找出提前备好的便服,将自己打扮成一位俏丽的京城少女。

对着菱花镜照了又照,确认这样的打扮没有问题之后,我冲着一名小宫人招呼道:“孤之前让你去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

“陛下有命,奴婢不敢不从,可是……”小宫人还是有些小小的紧张,“陛下真的要擅自出宫么,若是被白芍姑姑和太后知道……”

“你不说,孤不说,谁能知道孤出宫了?”我威逼利诱道,“从此以后,你就是孤的心腹小宫女了,来,孤赐你个名字叫阿柿。”

“谢……谢陛下……只是,奴婢不喜欢吃柿子,奴婢喜欢吃桃,可不可以……”

我气不打一处来:“孤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今以后你就叫阿柿。”

阿柿吓得冷汗直冒,擦了擦额汗后,给我取来披风,罩在我的头上,道:“那陛下就随奴婢一起,以出宫采办的名目去南门罢……”

我喜欢柿子树,天底下最喜欢,只是因为冷宫的蘅芜苑里有一棵年代悠久的柿子树,我年年都怕盼它成熟,盼它结出红澄澄的果子,盼父亲爬上树为我摘下又甜又多汁的柿子。

那是我儿时艰难成长的环境里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可惜只有深秋才有,柿子树一结果,我就知道岁月轮转,又马上要到冬天,我与父亲的日子又会煎熬许多了。

翻身坐上马车,我捂着脸,从重重宫禁里混迹了出去,听到宫门落锁的声音之后,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轻快感——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宫呢。

我不禁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往身后回望这扇相传有三十六丈高、由瑞兽麒麟镇守门楣、镶嵌了不计其数金黄门钉的宫门,忽然被一种厚重感压上心头。

这座皇宫禁锢了我,但也保护了我,出了这座牢笼,我应该不会倒霉地遇到刺杀之类的事情罢?

出了南门,到了长街处,我正欲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我眼前路过,连兵甲撞击的声音都是那样井然有序,可见这支军队的训练有素。

当我看清这是何人的军队时,我赶紧将脚缩了回来,退回到马车内,慌慌张张地对坐在车辕处的阿柿道:“阿柿,速去为孤寻一顶帷帽来!”

“噢噢……诺……”

真是活见鬼!我的云大将军,云崖,怎么提前班师回朝了?

“喵——喵呜——”

听到这熟悉的暗号,我便知道是宋雨濛来了,接过阿柿递进来的帷帽,我全副武装地跳下马车,朝大树后面撅着的屁股踹了一脚:“莫张望了,孤在这儿!”

“嘘,嘘嘘嘘……”宋雨濛扭过头,将食指比在嘴唇上,小声道,“您在外不可再自称孤了,当心身份败露!”

“知道了……”

我自觉失言,朝四面八方环顾了一圈,发现来往的都是寻常的布衣百姓后,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

宋雨濛着急道:“春风楼已经开门揽客了,快随我来,不然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在我从宋雨濛手里抢来的那本《红香小记》里头,是这样写春风楼的:

“长宁街,烟花胜地也,每至城向夕, 各楼上常有纱灯无数,辉煌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中以春风楼最盛,小童妖冶,香粉弥漫,莲花章台舞细腰,酒酿不醉人自醉,含笑七尺间,纵好女难过美人关。”

站在春风楼里,我愣了愣——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姿容好看的男人有打扮得光彩照人、倚在恩客怀里笑得眉目含春的,也有出尘俊逸,弹拨着各色丝竹管弦的,莲花章台之上,细软的腰肢曼舞,雪白的胳膊大腿晃了我的眼,我感到鼻间一热,好像有一股热流涌出。

我赶紧从腰间掏出方巾捂住鼻子,该死的,怎么这个时候流鼻血了?

宋雨濛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她来春风楼就像回快乐老家一般 ,与几个相熟的嫖客勾肩搭背,议论着台上台下人的风采,不时还将我引荐给她们:“这位是不才家中小妹,第一次来春风楼,大家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阿柿站在我身后,茫然地环视四周,既新奇又担忧。

我拉住宋雨濛的衣袖,低声问道:“你说的妙不可言,妙在何处?”

“别急,别急。”宋雨濛拽着我坐了下来,指着章台道,“新任花魁皎皎公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先看着,这可是近十年里最好看的花魁!”

皎皎者易污,这是傅怜教给我的道理,与在座之中嫖客们的灼热目光不同,我颇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些花容月貌的少年,看着他们笑容满面、甚至是卑微地哄着那些客人时,便觉得他们其实很可怜,心中的愉悦感顿时消散了大半。

我道:“他们是从出生起,就在春风楼的么?”

宋雨濛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减:“不全是,有的是小倌与女妓相配的家生子,有的是家里穷,父母给卖进来的,还有的是流落街头的孤儿,楼主看他们皮相好,就也收进来了。”

我“嗯”了一声,忽然听得一阵银铃响,章台之上的花球,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蓦地在一瞬间绽放,无数雪白的杏花花瓣落了下来,青纱帐后,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姿渐渐浮现。

乐师们手里弹奏的曲调也更换了,由方才的热烈澎湃,变成了缓缓如泉水叮咚的慢曲。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素手从轻纱帐内缓缓伸出——

这位名动京师的皎皎公子终于露了脸,他穿着像雪一样白的衣袍,发丝半束,脸上好似描了妆,又好似未描妆,眉心缀了一抹火红的花钿,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抬眸一刻,座中一片沸腾。

这人的名字唤作皎皎,脸蛋果真动人如皎月,顾盼生辉,举手投足之间的高贵撩人姿态,与那些侍奉酒席的小倌们果然大不一样。

“快快快!”宋雨濛像失了智一般,在我身上浑身上下地摸索着,“可带了什么值钱的物件出来?借我,借我!”

“胆儿肥了呀你,敢对我上下其手?”我嫌弃地撇开她的手,往台上若有若无地又多看了几眼。

宋雨濛求道:“皎皎公子的出阁夜,我盼了许久了,就算不能当他的第一位恩客,能和他喝上一盏茶也是好的,帮我帮我……”

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从手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扔给了她,环抱着胸,静静看着台上的人。

无数人都喜欢他,无数人都愿意散尽家财只为看他一眼,就因为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么?

宋雨濛捧着自己凑好的财物前去竞拍皎皎公子的出阁夜,台下一众伙计拨弄着算盘,清点着金银,神情略带几分倨傲,手上收钱的动作忙个不停。

片刻后,宋雨濛从人堆里挤了回来,好奇地问我:“皎皎公子那么好看的人,你就一点不心动?”

语罢,她又附在我耳边小声道:“您可是天子,坐拥天下,您要是看上了,就把他带走罢!”

“不感兴趣。”我随口饮了杯果酒,“我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喜欢的东西。”

的确,我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簇拥喜欢的人和物,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再去喜欢的话,未免会显得俗气。

再说了,皎皎的皮囊虽美,可我又不是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比如……傅怜。

可惜傅怜的气质有些过于清冷了,除却讲学时头头是道,平时他不怎么爱说话,非相熟之人都不愿与他亲近,不似皎皎这般温润疏朗有亲和力。

我瞧着热闹,坐等着竞价的结果出来,春风楼的鸨父站在楼阁上喊道:“恭喜钱员外,今晚皎皎公子的入幕之宾,就是钱员外了!”

这时涌上来几个家仆推搡着众人道:“闪开,闪开,给我们员外让让路——”

听人唤他为员外,敢情是一位商贾。只见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女人拖着笨重的身子穿过人群,走上章台,拉起皎皎细嫩柔软的手,笑道:“安心伺候好本大姐,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皎皎公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几分,他垂眸的那一刻,似乎有些几分失落在里面,复又抬起他那流光溢彩的眸子,顺着女人的手,倚靠进她的怀里,浅笑道:“奴家今夜,但求姐姐怜惜。”

宋雨濛在原地捶胸顿足:“可气啊!皎皎公子的出阁夜,怎么就许了这样粗鄙的女人?”

嗑了会儿瓜子,我吐出瓜子皮道:“怎么,你看不起人家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了规则里既然写了价高者得,你就愿赌服输罢。”

“我……你……唉!”宋雨濛愤愤道,“我忘了,你从来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竟敢呵斥我?

我猛地一拍她的头:“宋尚书,你酒喝多了罢,都快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呜呜呜……皎皎啊……我可怜的皎皎……”

她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座位上,像一摊烂泥。

送完钱员外进入皎皎的厢房后,鸨父带着花牌,在席间一个个轮流奉酒,客人取了哪位小倌的花牌,今晚就是哪位小倌的恩客。

那些嫖客脸上虽有些许失意,但若能在别的温柔乡里得到抚慰也是不错的,转眼间又喜笑颜开,比如宋雨濛。

她取下一块写了“泠泠”二字花牌的名字,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妹妹,姐姐我先去快活了,你所想知道的‘妙不可言’,这里的公子会教会你的!”

“诶……你别走啊……”

我话音未落,她撒开腿就提着裙裾奔上了楼梯,真是留也留不住。

鸨父笑看着我:“这位戴纱帽的贵客,您可有喜欢的公子?”

我抓耳挠腮,往四周看了看,身边的公子们都已经名花有主了,他们这些人只能靠自己喝酒的本事去揽下恩客,应该是普通小倌,而名字能写在花牌上的,至少也是个红倌或者头牌罢?

“清涟”,摆在不起眼角落里的花牌,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濯清涟而不妖的上一句,可是出淤泥而不染,在烟花柳巷里叫这样的名字,还怪有意思的。

我随手指了指:“就‘清涟’罢。”

鸨父挑眉,脸上露出轻微的震惊:“贵客啊……您确定是选清涟?这清涟不太识情趣,放不太开,门庭冷落了许久,我这几天正琢磨着将他的花牌取下来呢。”

“取下来花牌之后,他就可以自由了么?”

“噗——”鸨父没忍住笑,“除非有恩客赎身,否则我这楼里的公子生是春风楼的人,死是春风楼的鬼,哪有自由可讲?取了花牌,他就是下等公子,就与酒席当中这些公子一样,得需自己去揽客了。”

我看了看席间,那些小倌年纪看着至少二十,在这一行算是年老色衰之辈,侍奉酒席的同时还会被各种揩油,身价好像也不是很高,这个清涟混得也太不好了罢?

鸨父见我犹疑,赶紧改口道:“当然,贵客若点了他,他就还是头牌,毕竟清涟的底子不差的,就是没旁的公子那么会哄人罢了。”

“清涟一夜的身价是多少?”

“七十两。”

我摘下羊脂玉的耳坠,递给她道:“可够?”

鸨父的眼底划过一闪而过的惊艳,将我的羊脂玉耳坠牢牢攥入手心,掩面笑道:“够了,够了,我让小厮带您去清涟的厢房。”

阿柿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她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生怕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要在厢房门外坐着等我。

“好阿柿。”我拍了拍她的肩,“若这事儿好玩儿,下次也定让你体验体验。”

“奴婢……”她又羞又窘,双手捏了捏裤腿,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小厮为我敲开厢房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少年,看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稚嫩得不行。

他的模样甚是一般,这就是清涟?

那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又惊又喜地叫唤道:“公子……公子!有恩客翻您的花牌了!”

原来不是清涟,而是他的贴身小厮。

可任由那小厮如何呼唤,屋内都无人应答。

小厮赔笑道:“贵客息怒,我们公子方才在屏风后面沐浴,他怕羞,所以没说话。”

“无妨,我先进去等着。”

我负着手走了进去,屋内只点了一盏暖黄的纱灯,里面的陈设和普通居室没有什么不同,锦被和屏风上都绣着鸳鸯戏水,只是奇怪的是,洗澡为什么都没有水声?

“你们公子年芳几何?”我觉得无聊,随口问道。

小厮见我对清涟有兴趣,赶紧兴冲冲道:“清涟公子今年十七,擅长抚琴,是去年被卖进来的,本来楼主说要撤了公子的花牌,贬为下等倌人,公子难过了许久,幸好今日贵客来了!”

小厮热情地给我斟茶倒水,我嫌这儿茶叶不香,并未入口,奇怪……

为什么会有一种……血腥味儿?

我快步走去屏风后,只见一个穿着中衣的男子趴在妆台前,右手搭在铜盆里,手腕处一条豁大的口子,涓涓往外冒着血,人的脸色已经发白了。

他割腕自尽了!

“啊——!公子!”小厮惊叫着。

我撕下身上的衣服,将他的手臂紧紧扎住,防止流出更多的血,随后揽过他的臂膀,背起他直直地破门而出。

我招呼阿柿道:“去医馆……”

春风楼的伙计们想要来阻拦我,嚷嚷道:“不可随意带公子出春风楼!”

“你大爷的!”

我本就耐心不好,被宋雨濛坑了一把,心情已经坏到极致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拦我,我给他们一人踹了一脚。

清涟的贴身小厮也跟着我跑了出来,不停抹着眼泪,出了春风楼,见我不识路,便指引道:“贵客,医馆在那边——”

我跟着小厮往前走,只见写了“回春堂”三字的医馆早已歇了业,我的心情更是急躁不安,将背上的人交给阿柿和小厮拖扶着,不停地拍打着木门:“开门!快给我开门!”

“叽叽咕咕什么!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里头传来中年男子不满的声音。

“诶……也许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呢……”中年女子出声打断道。

“人命人命,天天都是人命,你夫君我的命要先没了,我最烦人吵我睡觉了!”

“你消停一些……”

过了片刻,一个年轻女子将门板一块块地拆除,看清了我们的来意后,对里头道:“母亲,有人割腕了!”

中年女子一边捆扎着腰带,一边从内室里走出来,吩咐年轻女子将清涟安放在榻上,准备去拿金疮药。

清涟的唇色煞白,呼吸也非常之浅,宛如没有生机一般。

“可还有救?”我问道。

“有的,有的……再晚片刻就没有了……”大夫仔细给他包扎着伤口,又探了探脉搏,“夫人,您夫郎这副身子原先就亏损严重,以后更要好好养着了,过会儿我开些药方,让他之后一个月都按着这方子喝药。”

“大胆!”阿柿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十分认真地纠正道,“我们主子金尊玉贵,夫郎可是……”

大夫明显被吓到了,看着阿柿打了个激灵。

“少添乱,正糟心着呢。”

我打断阿柿,摸了摸浑身上下准备掏钱,竟是身无分文了,身上唯有一块腰牌,可那是我的信物,不可随意典当。

难得热心做一回好事,老天,你要这般看我出糗么?

我拉过阿柿,把腰牌偷偷塞进她手里,悄声道:“去大将军府,找云将军,让他给孤借点钱来花花。”

“啊?”阿柿面露痛苦之色,“云将军很凶的……”

“你胆敢忤逆?”我简直服气,我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如此不靠谱!

“奴婢这就去……”

阿柿攥着我的腰牌,一溜烟地就跑没人影了,我干坐在原地,大夫抓了药,让小厮在一旁煎,说是无论他醒不醒,都要让他把药喝下去,这样人才有得救。

小厮一边煎药一边哭泣:“公子,你怎么就这么惨啊……公子,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我觉得聒噪,喝令道:“休得喧哗!”

小厮闭了嘴,红着眼睛抽抽搭搭地扇着扇子煎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过了不久,我听到熟悉的环佩与刀鞘碰撞而发出的叮咚声,心中暗道不好,于是赶紧裹紧纱帽,背过身去,十分心虚。

“沈如。”那人十分不客气地唤我。

幸好天下人只知我大名为沈月镜,不知我乳名唤作小如儿,否则被识破了身份,我现在就可以当场去世了。

“好巧啊……云将军……”我转过来身子,笑容十分僵硬。

他摘下我的纱帽,晃得我脚步都略有些不稳了,眼看着我要摔倒,又适时地一把揽住我的腰。

“这就是你送我的班师回朝礼么?”

他的眼睛细眯着,冷冷注视着我,我只能干巴巴地笑。

没错,我的云大将军,他是一个男人,我现在干巴巴地笑,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压迫感。

一金一蓝的异瞳,是独属于他云崖的瞳色。沙场之上,黄金面具之下,敌人唯有死在他的大刀之下时,才有仰望这双如同鬼魅的双眼之机,那是一双被指天煞孤星的眼瞳,被人瞧上一眼,似乎就会败光所有的气运。

云崖不是中原人,他的母族是一个叫虞兰的北部小国,常年黄沙漫天。他的母亲是虞兰的王女,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到大毓的皇宫当质子,他是一个藏不住野心的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世上除了血亲之外,最最亲的人。

因为相识于微,我们彼此信任,彼此当对方的倚仗,我做他以男儿身上战场的底气,他做我夺回朝政大权的脊梁。

唉……这个阿柿,让她去借钱,她怎么把这位爷给亲自请来了……

“啊啊啊啊啊,云大将军!云大将军怎么会来我们这儿小小医馆!”大夫站也不是 ,跪也不是,也不知该如何招呼他,急得团团转。

云崖转头对她道:“你先退下。”

“是是是……”大夫拉好门帘,退去了内室。

“你原来喜欢这样的男人。”他略带嫌弃地看了看榻上的清涟。

我狡辩道:“我只是顺手救了他!我没有逛春风楼,也没有取花牌,更没有想和他发生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住我,下一刻我便认怂了:“好罢,我被宋雨濛怂恿,今日特意来与她一起逛春风楼的。”

云崖的容貌其实并不凶悍,他的生父是我们大毓的男子,所以他的皮相与他母亲长得像,眉眼是很浓烈的艳丽,像蔷薇花一般,而骨相则随了他的父亲,雅正清逸。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也不许旁人夸他好看,上战场时,也常以黄金面具震慑他人。

我纯粹只是见瞒不住他,便如实交代了。

见我坦白,他冷哼一声:“我尚在军营中时,你便日日写信向我索要钱物,未曾想如今还是这副模样。”

语罢,他取出一沓银票来,放在了我怀里,眼睛斜睨着我:“好生收着,下次莫给人看笑话了。”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大儿,哎呀,明日我一定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我一边恭维他,一边毫不客气地把银票往衣兜里塞了塞。

他冷冷看我一眼,挎着刀,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想来是出门太过匆忙,只来得及提刀,不曾有空加衣。

这春寒料峭的,也不知他穿这么一身从大将军府跑过来,冷还是不冷。

我将身上的外袍解下赠予他:“喏,加上。”

“我并非寻常柔弱男子。”他回绝了我的好意,“将你的衣袍加给榻上之人罢。”

“哎呀,我真的是偶然救下他的……”

……

而后我想了想,我在心虚什么呢,我与云崖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他也不是我的夫郎,我就算出来当了回嫖客,为何又要害怕被他知道?

想通了这茬,我渐渐有了底气,却还是不禁谄媚地笑道:“让云大将军陪着我在这儿煎药,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天色已晚,大将军早些回去罢?”

“不可。”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有病”,他很严肃道,“你一个人在京城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还有阿柿!”

我指了指看戏看懵了的阿柿,阿柿见两道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云崖气极反笑:“你就带这么个人……”

阿柿感受到了他不友善的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去,低头捏着衣角,十分不自在。

“你怎的提前班师回朝了……”我试图转移话题。

“我早一日回朝,你好像很失望?”

“怎么会!”我信誓旦旦道,“只是你的接风洗尘宴设在后日,你今天就回来了,我有些猝不及防,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忽然捂着胸口猛地咳嗽,明明是春寒时节,他的脸上却愣是沁出了一层薄汗,看着痛苦难当。

“你怎么了?”

“班师回朝的路上,遭了埋伏,中了箭伤……军中药草用尽,未免伤口溃烂不治,是以提前回朝。”

他淡淡地叙说着,仿佛遭埋伏的不是他,中了箭伤的也不是他,挨着几日伤口溃烂不得医治的,也不是他。

按理来说,他今夜应该在将军府中躺着养病才是,可是看到有人拿着我的腰牌找他,他还是起身匆匆赶来,连衣裳都不曾换。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自责之意,我急切道:“伤得要不要紧?我等会儿让人给你取最好的药送去将军府里!”

他斜睨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素来冷硬的嘴角好像柔和了许多,姑且就当他是在笑吧。

笑有千百种,有开心时的哈哈大笑,有害羞时的莞尔一笑,也有口蜜腹剑的笑里藏刀,总之,嘴巴都得往上扬是不是,可云崖从来没有过,没有人见过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自己说的,他天生不爱笑,因为他觉得这个表情獐头鼠目,很是蠢钝,尤以我谄媚微笑时最甚。

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自己嘴角坏掉了,所以嫉妒我可以日日笑得那么开心。

在一旁煎药的小厮卖力地摇着蒲扇,将火扇得越来越旺,一股药被煎糊了的气味刺入我的鼻腔,我走过去,用旁边的干布护住手,掀开罐盖一瞧,啧,里面的药汁都快被煎干了。

我蹙眉道:“这药煎成这样,等会儿一定会苦得要命,你让你家公子如何服下?”

根本不用尝,光闻着这浓郁的糊药味儿,我都已经苦皱眉了。

小厮挠挠头:“贵客与大将军的谈话甚是有趣,我方才一时走神,听入迷了……”

“何必救我……”

谁在说话?

我扭过头看去,榻上的人何时竟已睁眼醒了过来,撑起半边身子,长长的青丝倾泻在胸前,唇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他闭着眼时,我不觉得他有多好看,睁开眼时,我恍惚了一阵,觉得他好似书中所记的姑射之仙。

那样凄清的桃花眼,仿佛蕴了世间无数伤心事,说不清也道不尽,恰似轻云蔽月,瞧着让人心里蒙了一层霜。

他这样羸弱的模样,理应是楚楚动人、万分惹人怜爱的才对,可他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柔弱,似乎并不屑做摇尾乞怜之事。

我尚未开口,云崖便冷哼一声:“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却未必见得是真心想死,偏偏某些女人最吃这一套。”

指桑骂槐?

“我……你去问宋雨濛,我当真第一次逛春风楼,与这人素不相识……”

老天啊,云崖怎么还在钻我与这个男人的牛角尖!

榻上的清涟强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避开与我的对视:“既然贵客救了我,那我便好好活下去。”

在一旁过滤药渣的小厮与他有了眼神交互后,连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滤出药汁,盛入一个陶碗里,捧着滚烫的药吹了吹后,将盛了药汁的陶碗送去了榻边。

清涟接过药,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如豪侠饮烈酒一般,将这光闻着就苦到窒息的药汁一饮而尽。

“不苦么……”我咬着手指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苦。”未曾想他听到了我的话,并回应了我,从榻上起身,施施然对我行礼,“贵客的恩情,清涟来世必结草衔环报之。”

云崖讥讽道:“为何要等来世?若是真心要报恩的人,怎么会许来世这般虚妄之言。”

“清涟孑然一身,委身烟花之地以色侍人,万事皆身不由己。”清涟抬眸正视着他,浑然不带丝毫惧怕,“此生只有贱命一条,残躯一副,云将军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您能看得上哪样?若是连您都看不上,贵客更瞧不上了。”

我偷偷斜过眼去打量云崖的脸色,果然他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自他当上大将军后,甚少有人敢这样出言呛他,他大抵也没想到,一个春风楼的小倌会全然不顾他的身份权势,将他的话全给噎回去了。

难得啊,真难得,我在云崖的嘴下可吃了不少亏,瞧见他吃瘪,我只有幸灾乐祸。

只见他捏了捏手里的刀柄,一金一蓝的眼睛也带了些杀气,转过头盯住我冷冷道:“他为何敢如此嚣张,当真与你没有关系?”

我的笑容顿时消失:“这又关我何事?”

“若不是你惯出来的,区区一个伎子,怎么敢如此放肆。”

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怎么什么脏水都往我这里泼,他嘴不过清涟,便来找我出气,果真把我当软柿子捏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赶紧拽住他的衣袖,摇了又摇:“云大将军,我错了,我今日真不该出来逛这个春风楼,我真是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呀,你要如何才能信,我是真的与他不熟……”

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我可以忍啊!

“莫要笑得如此谄媚。”他拉回自己的袖子,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清涟出声解围道:“清涟与贵客确实素未谋面过,云将军若不信,可以去春风楼找阿父求证,清涟从前接的客里都是些什么人。”

“最好是这样。”云崖冷冷道,“沈如,你该回家了。”

回家便回家,何必连名带姓地呼唤我,明明与我同岁,却把自己端得如同长辈一般,我十分怏怏不乐:“知道了知道了,今日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我招呼着阿柿道:“阿柿,准备走了。”

“来了主子!”阿柿很是积极地应承着,想必她在宫外的每一刻都待得十分忐忑,得知可以回宫,就有些喜不自胜。

离去医馆前,我鬼使神差地,把手里的袍子送给了清涟:“更深露重,晚上回去的时候,莫要染上风寒了。”

清涟颇有些惊讶,他接过我的衣袍,伶俐的口齿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垂下眼帘,对我行了一个谢礼。

在我要离开时,他忽然问:“贵客还会再来么,清涟把衣裳洗干净还您……”

“啊哈哈哈,一件衣袍而已,不用还我了……”

我哪敢在云崖面前说自己下次还会逛窑子啊。

走出医馆,我们三人一同漫步在空旷的长宁街上,如今已到了后半夜,街上没有什么人再在走动了,每户人家门前都挂着的成双成对的灯笼,为夜行的人照着前方的路。

“从前竟不知你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云崖一边走着,一边冷笑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还是莫要与春风楼里的狐媚子有太深的纠葛,小心染了脏病。”

“脏病,什么是脏病?”我是真的不知。

“他方才已经坦白了,说是接过客,听起来还不在少数,你就一点也不介怀?”

“不就是喝喝酒,聊聊天么,欣赏欣赏才艺么,我为何要介怀?”

“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在我跟前表演?”云崖恨铁不成钢道,“你想要什么良家子没有,非好人尽可妻那一口?多少人在外染了脏病,夫离子散的,你就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别人技高一筹,不会染上脏病?”

“怎么,你回京后与我第一次相见,就非要句句呛我?”

“好心当做驴肝肺!”

他显然被我气得不轻,复又叮嘱道:“乾王余孽犹未根除,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还是暗潮汹涌,宋雨濛怂恿你出宫实在罪大恶极,若不是我知道她真真切切是个蠢货,一定要把她归咎于乱贼一党,明日我就寻些她的错处,去御史台参她。”

“好了好了,她前阵子才被父后的人找去喝茶呢,你们一个个地都找她麻烦的话,她日后一定会远远地躲着我的。”我长叹了一口气,“初登基时,我内心常常惶恐,夜夜难以入眠,是宋雨濛日日哄着我,给我讲宫外好玩的事情,我才撑过来那段时光的。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她顽劣,可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云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扭头看我:“那我是什么?”

坏了,我从前坑骗云崖的腰包时,也曾说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我与云将军青梅竹马,乃生死之交,我们二人的情分怎能以朋友二字简单概括,俗气,俗气……”

他毫不客气地剜了我一眼,忽然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抬手挡住我,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听着周边的风声,屏息凝神着。

“怎么了?”我问。

前面的路越来越黑了,也没有人家在门口挂灯笼,猫头鹰蹲在树杈上静静地凝视着我们,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我不由得环抱起自己的双臂取暖。

云崖一边扭过头,一边拔出刀鞘中的浮云刀:“有人跟了你一路。”


月黑风高,最是作奸犯科的好时候,究竟是何人在跟踪我,何人要对我意图不轨?

难道……真的是乾王余孽?

云崖低声道:“来人武功只会在我之上,且我现在身上负伤,恐怕抵挡不了太久。”

阿柿在我面前先软了腿:“那……那该怎么办?”

“你我死了都无关紧要,陛下不能有事,你可明白?”

阿柿抖着腿,哆哆嗦嗦,紧张得口不择言:“明……明白,就算陛下死了……奴婢与云将军都不能有事……”

我猛地一拍阿柿的头,呵斥道:“净在这儿咒我呢?”

一阵风吹过,树上长出的新叶摇曳出簌簌的声响,让人心中十分发慌。

云崖将从鞘中抽离了半截的浮云刀完整拔出,横在路口处,只见一个人像蜻蜓点水一般从树上轻轻地跃了下来,片叶不沾身。

那人身上穿着大内宫禁的服饰,身长玉立,体态轻盈到极致,纵我是外行之人,却也叹为观止。

是白芍!

“云将军果然赤胆忠心。”白芍轻轻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对我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我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天啊,我宁可此时出现的人是刺客,也不愿意是白芍,她若是与江展夏告状,江展夏一定会觉得我胡闹至极,不堪大用的,好不容易到手的亲政大权,说不定就没了。

云崖收回手里的刀,疑惑道:“姑姑竟然会武功,而且还这般厉害?”

白芍很是谦虚地拢着自己的袖子,莞尔道:“大内之中,总需要有些高手保护陛下安全的。”

我的下巴都惊地合不上了,白芍不是服侍我起居的大姑姑么,她平素性格温柔,但她是江展夏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我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跟江展夏告状。

在我眼里,她除了长相秀美,略通些诗书医道以外,与别的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怎么还成了大内高手了?

“姑姑,孤与宋尚书出宫的计划……您早就知道了?”我咽了口口水,感到万分羞愧,为了逃离她的视线,我还煞费苦心地佯装头疼,演了好认真一出戏。

白芍微微笑道:“从前在大内,奴婢素有千里眼与顺风耳之称,眼力与听力都极好,陛下与宋尚书日日大声密谋,奴婢想装作不知道也挺为难的。”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完了完了,我这下真成了江展夏的傀儡皇帝了,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非常不开心,感觉自己被人看了个精光似的,闷声不说话。

“陛下。”白芍唤我,“您从春风楼出来去医馆的路上,引来了歹人惦记,不过奴婢已经帮您处理掉他们了。您或许可以试着相信奴婢,将奴婢当作自己人,不用去刻意隐瞒奴婢什么。”

“啊……孤……”

傻子都知道,白芍是江展夏的人,我与江展夏之间楚河汉界还是很分明的,我的是他的,他的还是他的。

“太后说,陛下已经是大人了,应当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合乎情理,他不会干涉您。”

“真的?父后真真儿是这么说的?那……出宫算不算合乎情理?”

“明面上不可以,但您可以偷偷出来。”

“孤可以出宫了!孤可以出宫了!”我用力摇着云崖的肩膀,笑开了花,“孤自由了,哈哈哈哈哈——”

云崖闷哼一声,好似是被我扯动了身上的伤,嫌弃地甩开我,对白芍拱手道:“那有劳姑姑送陛下回紫明殿了。”

我赶紧道:“姑姑,云将军受伤了,宫里可还有金疮丹?”

“自然有,等回宫后,奴婢便让人取了送去将军府。”

“那便好,云将军回去先好好养伤,这个月的朝会就先全免了罢。”

云崖又剜我一眼,仿佛对我的这个恩典并不满意。真是的,如果换作是我一个月不用上朝,早就开心地蹦到云霄里去了。

我们在南门告别,趁着宫门关上之前,我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身姿笔挺的人尚未离去,仍旧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三人的背影,见我回头,他非常不自然地侧过头去,仿佛方才没有往我这边看。

我进了皇宫,就是回了家,还能有什么危险?竟然这么放心不下,也不看看自己穿着那么单薄的衣裳,还负伤在身,站在那里不是活活挨冻么。

“好大儿——快些回府——外头凉——”我隔着宫门对他招呼道,声音响彻九霄,我赶紧捂住嘴,竟然不知在此喧哗有这么大回声。

难得没有看到他嫌弃或者是不屑的表情,反而乖顺地点了点头,倒让我有些意外,直到合了宫门,我们就再也瞧不见彼此,我才坐上马车,回了紫明殿。

回宫舒舒服服地沐浴熏香了一番,欲就寝前我坐在书案边批了一会儿折子,看到礼部拟定的立后大典事宜,日期定在下月十五,数数日子,也就一个多月了,手上的朱砂笔迟迟没有落下去。

我的心忽然烦闷了起来,明明先前还想得挺开,娶傅怜便娶罢,左右不过一闭眼,往后冷着他就是了,可真当我正视这件事时,心中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到了半夜,人的情绪总是会控制不住的低落,比如我现在这样。

不愿再批折子了,我脱了外袍躺去榻上,闭着眼睛冥想了许久,久久未能入眠。

看着屏风后那道颔首站立的身影,我一次与值夜的白芍交心:“姑姑,你看着孤长大,你觉得孤是不是一个好帝王?”

声音隔着屏风后传出:“陛下年幼登基,肩负起一国重任,对太后也是孝敬有加,年前还平定了乾王叛乱,您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叹了口气:“可孤还需要娶一个让天下人都满意的凤后,才能算作是一个好帝王,对不对?”

屏风后的白芍沉默了一会儿,安慰我道:“陛下总是要立后的,傅怜公子是个好儿郎,他心地善良,只是不善言辞。奴婢知道他曾经当过您的太傅,待您有些过分严苛了,可那时陛下年少,正是需要严加管教的时候,如今陛下已经长大懂事,想来能明白他当初的严苛都是为了您好。”

“不是这样的!”我从榻上坐起,“孤才不是因为他打骂过孤所以才心中记恨他,他……他假仁假义,他背弃了孤!”

“陛下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傅怜公子的高风亮节,是众所周知的啊……”

“哎,说来话长……总之那是孤心里的一根刺。”

我重新躺回榻上,紧紧掖了掖被角。

“陛下,倘若傅怜公子真的做了对您不仁义的事情,您也可以尝试谅解他的,想想他是不是有苦衷呢?就拿奴婢来说,奴婢确实奉了太后的命令督促您的言行举止,也经常跟太后检举过您的不良行径,您却从来不曾记恨过奴婢,那么您待傅怜公子,是不是也可以稍稍宽容一些?”

宽容……

若说背弃,宋雨濛也时常出卖我,明明说好了一起欠着作业谁都不写,次日她就交上一份漂漂亮亮的书简,只让我一人挨傅怜的戒尺责打;不过我也出卖过宋雨濛,比如说月试的时候,我骗她说自己从未温习过书册,实则连夜苦读,考出了不错的卷面,气得宋雨濛牙痒痒,不服气却又只能忍着。

我也不是没见识过宫里的人情冷暖,朝堂的阴谋算计,说来也奇怪,我为何独独对傅怜的背弃如此不能释怀?

“他与你们不一样。”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眼睛看着帷幔上挂着的彩珠垂饰,“孤从来没有那样推心置腹地信过一个人。”

所以一旦被背弃,心中就像被插了一把刀,伤好了,痂还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就如同撕扯开那层已经结好的痂,心头日日淋血。

我那时整夜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午夜梦回时,梦到的还是我满心欢喜地回蘅芜苑,瞧见的却是阿父被一根白绫吊在树上的场景。白日里又总是恐惧大儒与翰林学士的责骂,害怕看到她们失望的目光,也害怕江展夏蹙眉,忧虑自己做不好帝王,内心焦灼不已。

就在那最艰难、恰又情窦初开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容色倾城,看似冰冷严苛却又十分温柔细腻的人,与你日日相对,同你说,写不好字不是你的问题,会握着你的手,教你写会做简单的横竖撇捺;日常琐事也好,朝堂大事也罢,但凡你向他倾诉,他都会认真聆听并开解你,从未有过不耐;晴日里偷看他,他比枝头玉兰还要明媚,雨日里偷看他,他比荷塘的水莲还要清娇……

无数的回忆如同乱麻挤入我的脑海,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赌气似的道:“孤就是讨厌他,讨厌他心口不一,没有理由。”

“陛下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白芍点到即止,没有再细说。

我辗转过身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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