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君卿回府,远远地就看到寻瑰蹲在石狮子头上,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尾巴盘在两只小爪子上,非常精神,很有礼貌。一股书卷气,讲礼节的念头油然而生。终于不睡了,君卿抑制不住笑容,喜出望外地招了招手,叫了声“寻瑰。”
寻瑰叫了声,从狮子头上跳了下来,一下子跑到君卿跟前往上爬。君卿弯腰抱它,谁知它竟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爬到了君卿脖子上,君卿怕它摔了,连忙好声将它抱了下来。
浮生将君卿走后发生的事告知了他,“我也是一时疏忽,没想到所似的雷正好烧了寻瑰的毛。还请您莫怪。”君卿看了看在海棠旁和萤尘打闹的寻瑰,活蹦乱跳,完好无损,被雷击对寻瑰来说,分明是挠痒痒般。
君卿若有所思道:“人言,‘一念疏忽,是错起头。一念决裂,是错到底。’浮生,你往后需得仔细些,不然容易吃大亏。”
浮生道:“那寻瑰……”
君卿道:“它没事,你不是给它修好了吗。”
寻瑰和萤尘打闹时,不小心被萤尘打中了脑袋,寻瑰立马跑到君卿旁边,绕了几圈,很痛的样子,趴在地上,拿爪子勾了下君卿的衣摆,又用爪子摸了摸头。君卿立马蹲下身,好笑地摸了摸寻瑰的脑袋。
萤尘在一旁看着,并没有上前。千秋原冷沙洲是它的故乡。他出生便被抛弃了在了荒野,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被一名流浪的女子救下,跟着她四处乞讨。可惜女子在他四五岁时,一天晚上,冻死在了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从那以后,他形单影只走上了乞讨的路。
如果是在极好的爱里长大,那种感觉会极好,不可名状的好,难以言喻的好。就这么说,得到的爱足以更加的爱回去,再加爱整个世界,以至世界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爱。不论贫穷或者富贵,不论健康或者疾病。不论生与死,不论爱与恨。几乎不论一切。
显然萤尘没有。于是只能不断谋求,谋求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能得过且过。壁如为了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的一个馒头,跟狗歇斯底里的吵架,无趣又不能放弃的一个馒头,不吃就要饿肚子,被饿晕的滋味比吃硬馒头还难受。如果饿不死的话,他其实也想把馒头给眼前的小狗,还想喂点饭然后笑着摸摸狗头。然而狗狗看到的是他龇牙咧嘴无能狂怒的凶狠样,也对着他呲牙。他突然觉得没意思,饿死算了。他平静下来,拉开距离,掰了一小角馒头扔到不远处,示意狗狗去吃。然而狗狗依然呲牙咆哮,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引导狗狗到了冷馒头面前,狗狗闻了闻,竟然不吃,又呲牙对着他咆哮了几下就走了。他又将馒头捡了起来,擦了擦灰,吃了起来。
萤尘看了看又是孤身一人的自己,又看了看被君卿抱在怀里的寻瑰,忽而笑笑,心想,这样真好。
君卿看萤尘愣神,抱着寻瑰走上前,笑道:“萤尘,你怎么了?”一如当年。
当年萤尘乞讨,却讨不到半个子,饿极了的他和一只大狗抢了一块骨头。大狗死死咬住他的腿,就是不松口。他腿上被咬了几个洞,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一座古庙。
山抹微云,灯火黄昏。
他没有人背,也没有人抱,小小的他,就要这样自己走。
他被遗忘在那段老旧的时光里,出不来,也没人能带他走。
所有绝望的挣扎都只在有限的空间里,如石沉大海,与他人无关。
连着发了三次高烧,高烧不断,咳嗽不止。他想,他怎么还没死。一个激灵,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这里平时根本没人来,难道是来接他走的?出于本能,他抑制不住开始哆嗦。
一个狂风落叶天,君卿寻着细如飞蚊的声音,来到了古庙,就见病到快升天的萤尘。君卿笑道:“你怎么了?你在害怕吗?”
萤尘倔强道:“我不怕。”
君卿问:“为什么?”
萤尘道:“因为我不能怕。刚开始有点怕,知道不能怕以后,慢慢就不怕了。”
萤尘道:“我不怕,你带我走吧。”
带他走?君卿第一次看有人用如此坦荡的语气让他带他走。
君卿笑道:“好啊,有什么要跟这个凡世告别的吗?”
萤尘道:“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没有谁可以道别了。”
君卿道:“那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就走。”
萤尘愣住了,病好了再走?不是来索命的吗?萤尘缓缓睁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鼻子一酸,道:“现在就走,行吗?”
君卿顿了顿道,“现在走也行,不过你应该是烧得没力气了,要背还是要抱?”
山抹微云,灯火黄昏。
君卿背着萤尘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没有人能轻易得道升天,被捎带上去的不算。然而捎带上去的只是过客,能待多久全凭造化。
要问站在君卿面前的萤尘是怎么走过来的?
在刺还未破时便摘了,扔了武器,从不设防,踩血过刀,一步一步走,一次一次跌,一下一下爬,无数次放弃,辗转,流连,退却,继续,好不容易,才过来的。
又过了几日,清平宴上,浮生曾悄悄问萤尘道:“你是不是嫉妒寻瑰啊?”
嫉妒是什么?饮酒煎茶,将推杯换盏中一星半点嫉妒和月吞下。雅声悦耳,赏花乐事,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