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阳春三月,东京汴梁城的贵人们还穿着夹衣,但南方已是杨柳吐绿,草长莺飞。江南东路饶州府安仁县便是如此,今日正是十五,赶上一月两次的大集。这安仁县虽不似那一等繁华热闹的大州府,却也人口繁茂,百业昌隆。
西街林立着书斋画铺,卖的也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这些文雅物事,出入的多是穿着青衫,裹着璞巾的读书人,满街的书香墨香。东街则一水的胭脂铺首饰坊珍宝斋,是城中富人太太及小娘子们最爱的去处,小娘子们穿着天水碧胭脂红藤萝紫的春装,如那屋檐下叽叽喳喳的乳燕一般,穿梭在各个店铺里,街边的树木似乎都染上了脂粉香;而北市则是寻常的菜市场,清早进城的菜贩小商贩们吆喝着,叫卖着,布衣褐衫的小百姓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虽是吵嚷地沸反盈天,但也自有一股尘世烟火气;而南市则做的是茶馆酒楼的生意,太阳已升的老高,这地界却刚刚开门迎客。裹着绫罗绸缎的员外爷,大官人们吃罢早饭,或坐轿或乘车,呼朋唤友地来南市找些消遣,喝酒赏曲品茶听书,半日就消磨过去了。
这南市最大的一座茶楼名唤明月楼,高三层,一楼是散客们坐的大堂,十几张桌子围着中间一个小戏台,上面是说书先生的书台。二楼是雅座,客人不多,茶博士们瓜果点心,茶水毛巾伺候地殷勤。
三楼是专门的包厢,只有四个,如今东边视野最好的那间已经让人占了。茶博士小东奉承完二楼的客人,正拎着茶壶准备去续水,一抬头看看三楼紧闭的房门,心里犯嘀咕,今天三楼只来了一桌客人,还是掌柜的亲自招待,还特意嘱咐不让任何人上三楼,也不知是什么尊贵的大人物。
不过这一会工夫,又来了几桌客人,小东忙得脚打后脑勺,便把这点子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这会子,一楼大堂已经快坐满了,只见那书台边上,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瘦金体写着今天准备开说的书目,有客人凑过来,一边看一边念:“张天师奉命平水患,关二爷显圣擒妖蛟”
“哟,这回书不是好几年前就讲过了吗?”
“唉,这不是官家又遣天使来咱们安仁了。”
“哦,真的?是不是又来召天师入京的?”
“可不是,崇宁年间天师四次入京,听说官家极倚重他,在东京修了崇道院,要不是先生坚辞回山,哪有那陈泥丸、刘混康什么事。”
“我家亲戚是县衙的文书,听说先生以病推辞,只派了一名弟子与天使一道回去面圣。”
“天师不肯去也不奇怪,如今东京城内豺狼当道啊。”
“蔡相公又起复了,知道如今京城最流行的童谣么,‘推倒桶(童),泼掉菜(蔡),才是清明好世界’。”
“咳、咳,莫谈国事。”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打断看客们的闲言碎语,接着说道:“当今这位张天师,字嘉闻,道号翛然子,乃是天师道第三十位传人,他九岁嗣位,十三岁就奉诏进宫面驾,官家赐号“虚靖先生”,又特赐缗钱在龙虎山修建天师府上清宫,不仅父、祖都被赐号,其祖母、母亲、妹妹都得朝廷修道观供养之,可谓一人得道,惠及全族。只是先生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一意修道,修真养性。”
“天师一脉自汉代起源远流长,自是神通广大,但虚靖先生以少年之身,能得官家如此隆恩厚待,还得从他第一次入京说起,那是崇宁二年,江西懈州盐池水溢……”
楼下说书先生正说的口沫横飞,热火朝天。三楼的包厢里,一个少年郎笑得直打跌:“师父,你快听听,这段书这小老儿说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我看这安仁城里的说书先生都靠着师父吃饭。“
包厢里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摆着鹿鸣饼、碧涧豆儿糕、樱桃煎,桃花果子等四色茶点。与这少年同桌而坐的还有两位年轻人,左边的那位脸庞略方,目光清正,正端坐在一侧点茶。他左手拿着茶盏,右手持筅击拂,动作既快又稳,茶面开始泛起一层一层的细泡。
“击拂既力,珠玑磊落,真阳,你的点茶技艺又精进了。“这时,坐在中间的青年也说话了,他看着不过弱冠左右,声音似冰击玉,一双丹凤眼中点点霜雪寒星,容貌极是出色。周身更有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莫名让人心中凛然,不敢放肆。
这位矜贵冷淡的青年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翛然子张嘉闻,刚刚那位笑骂的少年郎是他的大弟子祝永祐,而点茶的这位是小弟子吴真阳。
“师父过奖。大师兄,莫看了,过来尝尝我的手艺。”说话间,方脸青年的茶汤已是得了,只见那黑釉兔毫盏中,茶面纯白,茶香四溢,一口入喉,甘重香滑,舌尖回味无穷。
“好,这雀舌茶好,师弟的茶艺更好。“祝永祐一口饮尽,大声赞道。接着他话音一转:“师父,今天道坚代您奉诏进京了,如今东京城可是蔡京、童贯的天下,他不会有事吧。”
张嘉闻缓缓饮了一口茶汤, “不必担心,道坚执意要进京,那里自有他的因果,若有事,我自会去救他。”
这时,吴真阳也放下茶盏,面色郑重:“师父昨夜起卦,一夜未眠,今早就决定带大师兄下山,可是卦象不祥?”
张嘉闻闭上眼,彷佛在回想昨夜的卦象,沉吟道:“大宋承平百年,如今天下妖魔之气四起,看来大乱之世迫在眼前了。”
两人闻听,都神色凝重,连祝永祐也收了嬉笑之态,默然不语。
“我等修道之人,除魔卫道乃是天职,不必多思多虑,真阳,我走后,天师府就先托付给你了,你带领门下弟子闭门修道,待为师归来。”
“是,师父。”吴真阳强打精神。
“师弟,你就记住防着点那父子俩,别让他们搞乱天师府。”祝永祐凑在他跟前咬耳朵。
“阿祐。”张嘉闻出声提醒。
“弟子在,师父,咱们这回往哪去?”
“先往蜀地去,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张嘉闻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一字一顿:“白泽图。”不顾两位弟子面面相觑,他想起前任天师,也是过继他的父亲在死前为他卜的最后一卦,今年正是政和二年,他会遇上的,是机缘,或是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