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金陵。
那天下着花瓣雨,空气中都弥漫着雨水混合花香的味道。项天歌坐在软轿里,想着待会儿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许哥哥了,心中甚是欢喜,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距离上一次两人相见,已经过去数月之久了,记得分别那天,天空还飘着小雪...
许哥哥就是许扬,许府的大少爷,他家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许老爷子早些年为抗击沿海倭寇,散尽了半数家财,只为给前线战士们送去紧缺的军粮,那一仗,我朝打得异常漂亮,一口气拔除了倭寇在沿海的数十个据点,朝廷嘉奖许家的资助之功,特命许老爷子掌管市舶司,管理海上对外贸易,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许氏一族也就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家中亲属有当朝为官的,有与皇室结为姻亲的,也有在外镇守疆土的,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了。
项天歌的祖上辅佐过我朝好几代皇帝,她的父亲项勇如今继承衣钵,也是当朝相国,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办事雷厉风行,不少门生故吏都被他安插进了各个衙门,项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有时连皇上也要忌惮三分。项父倒是没有谋反的心思,毕竟项氏一门的前程都是皇上给的,他只是想让自己手里的筹码更多一些,这样可以牵制住皇上,也保住他项家荣宠不衰。
项父清楚的知道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只是一个出身好的普通人,是人就会有弱点,皇上也会听信谗言,稍不留神,就能让你一家人头落地,不要轻易的去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手里握有更多底牌,你才拥有话语权,从而成为这场游戏的主导者。
忠诚与热血拯救不了一家老小,武力和权术才能保你全家平安。
许、项两家是世交,在官场上彼此照应,以求地位永固,许扬与天歌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双方父母都有意撮合二人的婚事,但又担心两个孩子擦不出爱的火花,只能暗地里干着急,好在他俩像是命中注定的情侣,打小两个人就形影不离,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到了青春期,两人也没有心生嫌隙,两小无猜,更是羡煞旁人了。
因此,这些年来,也都没有人上门给天歌和许扬说媒,毕竟许、项联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再者,许扬虽是贵族出生,但他身上没有纨绔子弟的歪风邪气,他为人聪慧,勤勉好学,早早地在翰林院老师傅的教导下学完了四书五经,家里人让他准备科举,但许扬更有意于经世致用之学,刚满十六岁就跟着叔父去沿海带兵历练了,他英勇果敢、赏罚分明,士卒们都很喜欢在他手下讨差事,因为许大少爷出手很阔绰,交代的事情办妥了,他可是重重有赏的。
许扬的家族声名在外,他本人虽尚未谋得一份体面的官职,但以他的家世背景,只需在前线稍稍沉淀几年,加官进爵、红袖添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他的心里,世上只有两种女人,项天歌,和其他人。
毕竟项天歌的相貌和才情都属于绝佳,但他最喜欢的是天歌内心的单纯、干净,她的眼神就像从未遇到过危险的小鹿一样清澈纯粹。只有在天歌身边,许扬才能卸下所有防备,感受到片刻的宁静。也许世人在阅尽千帆过后,追求的便是内心的淡泊与平和了。
不善社交的他,在外独自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眼前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总是让他心力交瘁,他不懂为什么我们的皇上疑心总是这么重?为什么要派遣一批批只知颠倒是非的宦官来做监军?他不懂为什么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连基本的粮食衣物都无法供应上,他不懂为什么将军打了胜仗反而要被剥夺带兵的权利,这可笑的理由竟是担心拥兵割据,危及社稷安危。
孔子云:君子不党,朝堂之上,蠹虫何其之多!尸位素餐、官官相护,大家都在捍卫着各自的利益,当士人们划定了自己的小圈子,那他们势必会触动国家的利益,朋党之争,于国于家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啊!
我们的皇上已被贪官污吏蒙蔽了双眼,他不理朝政,只知一味奢靡享乐,各级官员们也不体恤下情,只会劳师动众,修建各类政绩性工程。朝廷为此年年加征税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到头来皇位上坐的是谁,受苦受难的始终是贫困的百姓。
许父也一直告诫许扬,在官场上遇事要多礼让三分,对钱财、高位看得淡薄些,眼下朝纲不稳,稍有不慎,豪强大族顷刻间都会倒台,再尊贵的身份一夕之间也会被贬为庶人,许扬能做的唯有自保,保全许家,也就是保全他自己。
一个家族的倒台将是另一个家族的重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死在战场上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在友军手上。在我朝,带兵打仗的不仅要会兵法,懂排兵布阵,还要朝中有人,你自身还要有弱点,要么好色,要么贪财,你不能什么都不图,图清白?图忠诚?那等待你的将是死神的巨镰。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你太干净了,没有人会带着你玩!
你身处泥潭,就注定会被染黑,大环境如此,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的洁白只会衬得那些污浊的人越发得黑,所以他们必将对你除之而后快。
许扬在军营的时候,时常望着远方的星斗发呆,思绪一下飘得好远好远,天歌就像是上天派来救赎他的女菩萨,让他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重新焕发新生。他也总是无条件地宠着天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会先想着她,热衷和天歌分享在外遇见的一些轶事奇闻,他俩在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所谓的分享欲,大抵就是这样吧。
因为喜欢,才愿意把我的日常一字不落的告诉你,生怕你错过了一丝与我有关的细节。
但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真心与忠诚就像岸边的礁石,被海水腐蚀得千疮百孔了。
天歌和许扬在一起,总能收获到一些新知,比如坊间见闻、宫廷秘事、绝地求生等等。天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大一部分来自许扬的口述,许扬就像是天歌忠实的跟随者与聆听者,他从不会忤逆天歌的心思,无论天歌说什么,许扬都会赞成,她喜欢这种无条件的信任。
在许扬身边,天歌可以永永远远做一个小霸王,只有她自己知道,名门淑女那一套学起来很累,实践起来就更累了!她只想做一只天空中的小小鸟,自由的飞翔。当然了,也是一只锦衣玉食的小鸟,积攒了足够的力量与勇气就去飞翔,精疲力尽后再降落休息,等待下一次再出发。
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时候,知道某件事情可能做起来不太合适,但你内心的反叛因子、小冲动就不断撺掇着你去做这一件叛逆的事情。一个人做起来有点害怕,不知所措。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个同伴与你同行,那这件事情的好玩程度可就上升了,从中收获的快乐也就更多。天歌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天生反骨,不喜欢安定,但碍于名门淑女的身份也不得不循规蹈矩。
都说难得糊涂,但是一半清醒一半醉,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态度。
人和人之间也是有磁场的,虽然大家穿着相似的华服,吃着同样的玉盘珍馐,但每个人的心思好像都深不见底。嘴上说的和实际上做的往往南辕北辙,天歌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好陌生,只有许扬身上散发出的光芒能打动她、温暖她。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天歌喜欢向光而行。
天歌是家中独女,更是项父、项母的掌上明珠,她在双亲的悉心庇佑下长大,生活优渥,性格温软,不知民间疾苦,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项父也会拼了命去寻,项母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媳妇,对上恭敬,对下和蔼,对待天歌自然也是多有照拂,天歌也不负众望,精通诗词歌赋、女红刺绣,大家闺秀该有的,她一样也不缺。
项天歌身上还有那个时代的女子们少有的坚强,只不过她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从未受过一丝丝伤害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正是这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坚强的品质,为她日后的蜕变深深埋下了伏笔。
天歌的朋友们有很多,无论去哪,都是前呼后拥的,她应该没有感受过寂寞是什么滋味吧,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当下这个社会,只要你有钱有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的女主人公天歌并不知道这一可怕的真相,她天真的认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打动了身边人。
天歌可能没有想过,如果许扬不是许家的大少爷,只是一介平民,她还会喜欢他吗?这是一个镜像问题,我们也可以放到许扬身上。如果项天歌不是相国千金,只是一介平民,他还会喜欢她吗?
人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这样正直,我们的爱意都是有附加条件的,只是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罢了。由奢入俭难,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物质的爱情确实是一盘散沙。
生来就有锦衣玉食的她,又何尝想过贫困小农的女儿过着一番怎样的生活呢?如果人生际遇能够交换,项天歌会按下确定键吗?
项天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许扬的呢?也许是那次一起在山里看见的萤火虫,也许是那次一起淋过雨的屋檐,也许是那次一起赏过的花灯...
人总是会被一点一滴的细节打动,你说不出那个人究竟好在哪里,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细数两人创造的这么多小美好,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简直太多太多了,当分手的那一刻来临时,让人舍不下的不仅是对方,更是那时的青春和自己啊!
自古帅哥配美女,才子配佳人,许、项两家豪门大户联姻就可以轻松击败朝廷上企图搞颠覆活动的反对势力,于公于私都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许扬和天歌就像我们熟知的小说男女主一样,超级会投胎,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优先择偶权,因为他们含着金汤匙出身,不必去争去抢,所以他们性格温和、出手大方,想要的东西只需要勾勾手指头,就会有大把的人簇拥着送到他们面前。
这世间就是如此的不公平,穷得越穷,富得越富。百分之二十的富人占据世上百分之八十的财富,剩下百分之八十的穷人却日复一日地在温饱线上挣扎。我们不禁怀疑老天到底有没有长眼?路有冻死骨这类贫富不均的事例,他当真看不见吗?如果看见了,为什么他不下凡显灵管一管呢?
“小姐,许府到了”,话刚说罢,丫鬟小月便搀着天歌下了轿,天歌熟门熟路的来到了许扬的书房。
“许哥哥!”
“天歌,你来啦,我正有个新鲜玩意想送给你”,临窗而立的许扬站在阳光下好似镶着金边,白色的长衫衬得他身形越发修长,他望着天歌眉眼带笑。
天歌接过许扬递来的翡翠一样的物件,仔细端详了起来,通体发光,像是比玉还要通透。
“这是璧流离,西域客商送来的一批珍品,想来交换我们江浙的生丝”,许扬好似看出了天歌的疑惑,缓缓说道。
“要这劳什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送些银两来”,天歌撅着小嘴,甚是不解。
“堂堂相府千金如今也掉进钱眼里了”,许扬拿着天歌打趣,天歌便追着他打。
二人嬉笑一阵后,许扬轻轻拉着天歌的手,低头认真的看着她说:“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我?我早想回来看你了,只是实在抽不开身,我给你写的书信,你都收到了没有?”
天歌抬头望着他,几个月不见,许扬憔悴了许多,应该是沿海战事吃紧了。不禁心疼起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眸子有几分深邃,今天的许扬,天歌好像有些看不懂了...
天歌顿了顿,言笑晏晏地答道:“你一下问这么多,我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
许扬也情不自禁的笑了,他俩确实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关心则乱,这个七尺男儿也失了分寸,他宠溺的望着天歌,刮了一下天歌的鼻子,说道:“一个个回答,我有时间等你”。
天歌倒也调皮,掷地有声的答道:“很好,不想, 收到了”。
许扬似乎有些气恼,一把抓起天歌,使劲往怀里揽,两个人面对面,鼻尖贴鼻尖:“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不然我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一股来自男性的温热鼻息拂过天歌的脸庞,天歌羞红了脸,半晌没说话,不说话也不推脱,只是紧紧的抓住许扬的胳膊不撒手。
许扬当然明白天歌的口是心非,看着眼前这个脸蛋绯红的小女人,许扬内心的保护欲咻地一下就被点燃了。
“天歌,等我下个月探亲回来,我们就成婚吧,我迫不及待要你做我的新娘了”。许扬贴着天歌的耳朵低声说道。
许扬的的确确是想呵护、照顾项天歌一生的,她的家世与个人条件堪称绝品,除了项天歌,同类型的世家女子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媲美的了。再者,有项府这一皇亲国戚加持,许氏一族的根基也就更稳固了。如果娶一个好妻子,就能少奋斗二十年,那这可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
在婚姻中女人想要的是心动,而男人想要的是合适。
天歌乖巧的点点头。
这一刻,她盼了好久好久,她也想早点名正言顺的嫁给许扬,过上她梦寐以求的许夫人的生活,与他花前月下,为他生儿育女...
能找到一个如意的夫君,也是古代女子的一件大事,毕竟朱熹的三纲五常就像紧箍咒一样,牢牢束缚住了那个时代的亿万女性们,女子必须深耕内宅,时时事事唯夫命是从,男人就是她们的顶梁柱,就是她们存在的意义,仿佛女人离了男人,这个地球就不转了。
不知道婚姻给女人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好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女儿当自强。
我们女人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不必依附任何一个男人,结婚是因为我想结,不是时候到了,年纪大了,只是忠于心底那股最原始的冲动与渴望,我喜欢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我愿意与他合二为一。
天歌在内心暗暗祈祷:早日清除倭寇,还百姓太平,也还她一个平安无虞的许扬。
话毕,许扬低下头深情的亲吻了天歌的额头。
两人各怀心思,全然不知,窗外有一双眼睛正在悄悄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