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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福春深

蔎香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乾盛二十五年夏至,乾盛皇帝驾崩于圆明园烟波致爽殿,仓促之际,争储立位之事此起彼伏,惶惶惊恐,皇后特降懿旨,以“皇四子静亲王孝敬聪睿,恺悌之君”而践祚皇位,是为乾坤之年……至此开启了乾坤与两任皇后、嫔妃、皇子之间的勾心缠斗

主角:佟佳·月盈,乾坤   更新:2023-01-04 00: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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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佟佳·月盈,乾坤的其他类型小说《咸福春深》,由网络作家“蔎香”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乾盛二十五年夏至,乾盛皇帝驾崩于圆明园烟波致爽殿,仓促之际,争储立位之事此起彼伏,惶惶惊恐,皇后特降懿旨,以“皇四子静亲王孝敬聪睿,恺悌之君”而践祚皇位,是为乾坤之年……至此开启了乾坤与两任皇后、嫔妃、皇子之间的勾心缠斗

《咸福春深》精彩片段

乾盛二十五年六月十八,乾盛皇帝自秋狝启程圆明园,此次跸图,偶感暍署,于六月二十一日殡天,终年五十岁,上庙号仁帝。

天下一片嘈乱,但见皇后身袭一身缟素,手执圣旨,道:“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吾心内沉痛,然嗣位尤为重大,皇四子静亲王孝敬聪睿,恺悌之君,赋性谦冲,予所深知,自当上膺付讬,抚驭黎元,为降谕旨,传谕留京王大臣,驰寄静亲王即正尊位。”

这一日天色尚晴,今上才举哀回来,便到养心殿瞻仰仁帝生前旧事,只见端贵亲王、庆贵亲王立在殿外便传了来,端贵亲王作揖行礼,道:“回圣上,礼部拟了旨,圣上即位太和殿,颁诏天下,礼部择了年号是乾坤二字,以今年为乾坤元年。”

乾坤抚手支额,愁眉作叹,道:“皇考骤然殡天,合宫惊叹,昨儿我下谕,后日皇考梓宫奉安地宫,并与孝敬皇后同葬昌陵。”

端贵亲王嘤嘤垂泪,跪地叩头,道:“昌陵与太祖皇帝之陵遥遥相望,富丽堂皇,光洁璀璨,皇上仁孝。”

乾坤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便坐下抿了口茶,道:“前儿大学士鄂赛拟皇考遗诏误译,我罢黜了他的官职,如此不慎,合该受廷杖之苦。”

端贵亲王潸然泪下,只瞄了一眼脸色悲哀的乾坤,道:“皇上教训的是,诸皇子内乱平息,皇上宽仁待下,奴才愚钝不知这废太子,皇上如何处置?”

乾坤矍然惊变,脸色凛肃黯淡,冷冷道:“还能如何?该诛杀!与其亲近者一律流放呼玛尔城为奴,永世不许入京!”

端贵亲王惊骇得一身冷汗,忙磕头道:“嗻,废太子暴戾不仁,狂妄悖长,命该如此!只是谦、祉两位皇子该如何拟谕?仁帝晚年,他二人企图矫旨发兵,谋逆篡主。”

乾坤眸光微闪,进了一片雪梨入喉,道:“我才践祚皇位,该优渥安抚,不该大肆杀戮,且先皇殡天时我曾发誓不可杀兄弑弟,清算手足。”

端贵亲王和声含笑,道:“皇上积德累仁,至圣至明!”

庆贵亲王蹲地磕头,便笑道:“回皇上,内务府拾掇了东西六宫,皇后主儿册封大礼也定了日子,于八月初册中宫礼,内务府择了储秀宫、建福宫、永寿宫、钟粹宫为皇后主儿府邸,但请皇上示谕。”

乾坤沉吟不语,只手握一卷《群书治要》,凝神道:“册封皇后由六部、内务府主持是了,皇后出身显贵,便居储秀宫吧,册封皇后、诸臣,由纯皇叔留京办事,一力主持。”

端贵亲王、庆贵亲王忙颔首应允,叩头蹲安。

八月,静亲王于太和殿登基,明年定为乾坤元年,端坐龙椅上的正是刚刚践祚的新帝,只见他眉目炯炯,雄姿英发,袭一身明黄色团龙海水纹朝服,丰朗俊秀,刚毅挺拔。

乾坤笃定含笑,铮铮入耳,道:“朕今日登基,延奉皇考仁帝仁孝之道,行勤俭治国之礼,尊生母为母后仁太后,册封福晋那拉氏为皇后,任端贵亲王为殿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师、张庸泰为军机处大臣兼太子太傅、玉瑸为御前侍卫大臣、鄂扬尔为吏部尚书、铁其布尔为蒙古八旗统领、谦亲王为工部侍郎兼理藩院尚书、祉亲王为御前议政大臣兼户部侍郎、李云璐为江沪总兵,钦此。”

待一众文武大臣下朝后,已是日光炎炎,暑热迫人,众臣见了步态缓慢的张庸泰,不由得相互拱手贺喜,那松昀拱手笑道:“恭喜张大人,张大人自太祖皇帝二十一年进士,到先帝升至少詹事,又任内阁学士,再至今上登基即位,封为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侍奉圣躬,勤谨自持,效忠三十载,当真是今上股肱之臣!”

张庸泰着一身仙鹤展翅祥云纳彩的朝服,冠帽上镶着红宝石金彩帽顶,就着一侧太子少保文福的手,一脸恭谨,低声道:“松昀大人万万不可抬举,吾一生为仁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吾张家一世荣光,今上历练有成,天明决断,吾惶恐不已,更不敢称股肱二字。”

文福眉目精滑,忙谦逊含笑,道:“大人一生侍奉三朝,可知圣意如天边流云雷雨,喜怒无常,吾且愚钝,不知如何侍奉君上?”

张庸泰捋了捋白须髯胡,摇头道:“文福大人记住一点,多磕头少说话便是了。”

几人正说着话,只见身后的一群大臣簇拥着祉亲王、鄂扬尔,相互拱手道贺,那鄂扬尔着一身海水纹五爪九蟒朝服,胸前佩戴一团墨色朝珠,脸色愈发得意矜傲,京城都统永惠也少不得拱手相让,相互道喜,道:“鄂大人时任从一品吏部尚书,加封一等承恩公爵位,名门延秀,累世为官,真是恭喜大人了。”

鄂扬尔含了谦逊笑色,拱手道:“那是今上抬举奴才,奴才得今上器重,为今上理事,定当为今上披肝沥胆。”

那祉亲王面似堆玉,双睛点漆,笑道:“舅舅侍奉皇考多年,今为御前行走大臣,舅舅高升,外甥恭喜舅舅了。”

鄂扬尔扬眉抚髯,轻笑道:“外甥客气,我与你额娘乃是姐弟,骨肉至亲,外甥见外了。”

马奎一脸恭顺谄媚,笑道:“恭喜大人,方才圣上册立大人之女为中宫,皇后出身名门,世代簪缨,真乃大人母族之喜!”

鄂扬尔脸色如常,心中窃喜,只垂手道:“奴才之女得仁帝、仁太后所喜,赐予今上为潜邸福晋,奴才不敢居功自傲,以皇后母族为荣而作威作福,大人说笑了。”

一路同行的李云璐忙摆了手,笑道:“大人才是说笑,今上初登大宝,六宫繁冗,大小事宜皆由皇后主理,皇后母仪天下,乃社稷之福!奴才记得仁帝的孝敬皇后便是大人之姐,真是名门望族,天潢贵胄!”

鄂扬尔脸上越发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又见张庸泰、松昀、马奎、李云璐相互拱手施礼,方各自散去。

暮色四合,繁星满空,紫禁城的琉璃宫灯烛光闪烁,明灭不定,一众嫔妃端坐在养心殿围房里等待传召伺候,却见李长安走了进来,颔了一首,扬声道:“叫散!”

宜常在愕然抬眸,低声道:“皇上独自歇了?”

丽嫔抚着两腮,缓摇一叶锦绣花扇,道:“今上被之僮僮,夙夜在公,一定是了。”

皇后、珍妃、慧妃、悯嫔、荣嫔垂头丧气,败兴而归,立刻有敬事房的太监传到了寿康宫,彼时养心殿烛光摇曳生辉,乾坤坐在御案前批阅折子,他凝眉微挑,颦蹙不语。

桂姑姑扶着仁后到了养心殿,仁后一身锦绣团花常服,绣着水墨色织花暗纹,裙角上绣了金蝶飞蜂,发髻端正梳着把头,眉青黛紫,容色慈和沉稳,笑道:“吾来走动,不搅了皇帝批折子吧?”

乾坤见仁后到来忙屈膝施礼,仁后缓抬扬手,笑着坐下饮茶,乾坤拾起一柄团扇轻轻摇风,道:“夏夜炎热,母后怎么来了?儿子不孝,母后忧心了。”

仁后从衣襟处抽出一块素色绣花绢帕,替乾坤擦拭额上滚落细汗,道:“天晚了,吾想皇帝定在处政,七月仲夏、八月暑伏,夜来凉爽,吾日渐无事也算松泛筋骨。”

乾坤微微一笑,赧然之色盈于颊上,道:“儿子日夜繁忙,令皇额娘操心,儿子登基才半个月,总想学太宗批折不下六七个时辰,而至了儿子竟察觉是个难事。”

仁后惋然叹气,便温和含笑,道:“身子是自己的,患疾了还得医治,能者劳心,智者劳神,皇帝既劳心又劳神,着实辛苦。”

乾坤志气昂扬,轻轻颔首,道:“儿子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四海,肩负万民苍生福祉,延续祖宗江山辉煌,不得不尽心尽力。”

仁后扬了扬丝绢,抿嘴道:“皇帝勤勉政务,常常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这是好事!只是皇帝还年轻,一点一滴慢慢来,仔细龙体。”

乾坤坐在圆凳子上,手端一盏清茶,道:“皇额娘身子是否康健?御医每日是否请脉?皇后率领妃子是否晨昏定省?”

仁后脸上笑色渐生,她抚了衽上一串东珠压襟,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皇帝政事繁忙,是否在意自己身子?夜半挑灯,眼窝乌黑,似有倦容。”

乾坤的脸颊盈了清和笑靥,便吟吟道:“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原来皇额娘这样耳聪目慧。”

仁后黛眉上挑,愈加眸色暗沉,道:“吾何止耳聪目慧?皇帝言行举止,吾都放在心上,皇帝初登大宝,百废待兴,仁帝在时优柔寡断,犹犹豫豫,万事做不得主,漠北、江浙接连谋反,竟然闹在燕蓟城拦下了苍震门,若不是吾心有分寸,一力劾压,才免了一场泼天浩劫。”

乾坤注目点头,微微颔首,道:“皇额娘心性刚强,行事果毅,乱事临头却丝毫不堕中宫之风,一力击溃乱党贼子,一经多年为皇考主持六宫兢兢业业,分毫不差。”

仁后神色像是九月星空的一轮清辉,眸光十分雪亮,道:“仁帝昏聩,吾若是怯弱愚笨之人,定吓破了胆了。”

乾坤的面色甚是温和晴好,笑道:“经此一劫,皇额娘于皇考心中甚是端肃刚毅,于天下臣民眼中亦是深明礼义,声名鹊起,深受朝中廷臣礼让爱重。”

仁后笑意凝滞,脸上忧愁渐生双靥,道:“吾身为皇帝之母想问一句话,如今天下可还太平?”

乾坤深邃的眼眸底处闪过一丝阴郁,脸上不见任何波澜,道:“皇考仓促殡天,便没再立辅佐之臣,仁帝时重用军机大臣额尔津哈、戴恒,儿子登基即位,便着重加封了二人,念其为官两朝,世代为相,以花甲之龄仍效忠社稷,故升了戴恒为文渊阁大学士,赐管理刑部之职。“

仁后正了髻上一串鎏金凤嘴东珠,笑道:“这戴恒是太宗时的旧臣,曾与太祖奉王天子之命共讨匈蛮,开疆拓境,皇帝擢升,是该如此!”

乾坤愤懑不平,扬眉怒目,语气十分凌厉,道:“额尔津哈、戴恒是勋贵旧阀,在朝中权势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一呼百应,谁知儿子与他们在朝政上因年龄悬殊,意见相左,许多事务不能处理得宜,引得群臣商榷不下,儿子也为难不已,而他二人仰仗皇考遗臣,时常倚老卖老,不顾儿子天子之颜面,朋扇朝堂,乱政疑众,于儿子前无毕恭毕敬之礼,儿子决定撤戴恒、额尔津哈之职,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张庸泰御前示上,军机处行走。”

仁后面色沉静如水,深不见底,沉声道:“朝政之事皇帝自有主见,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侍奉先帝时,还算得到倚重,如下被罢黜,心中难免不忿,皇帝尽心安抚,别叫外臣背后指责皇帝薄情寡义,苛待元老。”

乾坤容颜深邃,神色阴凝,道:“儿子尽心理政,不劳皇额娘挂心,儿子重用了皇后一族,为儿子分忧。”

仁后的面庞似愁似怨,便道:“皇后一族与祉亲王亲近,那皇后的阿玛乃是他的舅舅,可行么?”

乾坤冷肃的面容如低垂浓铅的云雨,摇头道:“皇后的娘家乌拉那拉氏在朝中根深叶茂,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不贸然拔除,儿子御极,谦亲王、祉亲王、昼郡王何等不顺不服,这个时候儿子该安稳人心,而不是大开杀戒。”

仁后思忖良久,只低头抚着袖上一众繁密花纹,道:“养虎为患,且需警惕、谨慎些好。”

乾坤笑言答过,颔首应允,道:“是,儿子懂得分寸,鄂扬尔也算忠孝。”

仁后心绪愁乱,沉肃着嗓音声声震耳,道:“太祖晚年诸皇子为争夺太子之位同室操戈,骨肉厮杀,先帝竟也如此,嗣位之争闹了十几年,皇帝睿智,勿要故态复萌,重蹈覆辙。”

乾坤神色柔缓,却是一脸颓唐之色,便诺诺点头,道:“皇额娘字字叮嘱,儿子铭记,但请皇额娘安心,皇考走下之路,儿子必不会走歪。”

仁后含笑如常,却长舒口气,道:“皇帝这样说才是万乘之躯,万圣之言!皇帝如何繁忙朝务,万不可冷落了六宫,皇后主事率下,皇帝要一一眷顾,皇子们更该尽心教导,皇帝侍妾少,拢共也没几个,且这东西六宫,子嗣之声未有耳训,确是不该!”

乾坤沉思半晌,才抚掌带笑,道:“儿子会传旨谙达仔细管教瑞恿、瑞慜、瑞愆。”

仁后手端一盏香茶,笑道:“瑞慜是太子,皇后教养得极好,如今也开了蒙;瑞恿、瑞愆资质平平还需悉心约束,等东西六宫拾掇了来,子嗣上下些功夫。”

乾坤连忙颔首,不禁悯然,道:“是,儿子谨遵教诲,皇后自瑞沛离世,生下太子、三公主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好,且她气血虚空,心悸气乏,并不如从前。”

仁后手上捻着墨绿色翡翠珠珞,慈眉微眯,笑道:“皇后之疾仔细调养,皇帝要顾念素来恩义,更要优渥礼遇。”

乾坤低头端茶磕杯,若有所思,颔首答允,仁后眉色平淡,神情也愈发柔缓,道:“还有慧妃、珍妃,她二人是仁帝为你挑的侧福晋,不可怠慢,尤其是珍妃,她的父亲位至总兵,十分能干。”

乾坤凝神想了片刻,撂下了手中茶盏,笑道:“儿子知道轻重,所以大封六宫许了她为妃位,并与皇后同主六宫事。”

仁后摇着鬓上鎏金珍珠嵌兰花钗,含笑点头,道:“还有荣嫔、丽嫔,她们的阿玛都有出息,皇上要及时笼络。”

乾坤微眯双眼,含笑颔头,便手捻一串墨绿色珠子持茶聚思。


储秀宫描金绘彩,装饰一新,中殿的九凤雏清声鎏金大鼎焚着沉香,青烟缭绕,云雾袅袅,熏得廊腰缦回古香古色,彩幻琉璃,一派肃穆宁静。

皇后坐在中殿上方,穿一件明黄色五彩金丝鸾凤貂裘,那裘上满绣凤穿牡丹、鸣凤清啼,鬓上凤钿嵌缀白玉珠花、烧蓝翠饰,一众嫔妃端正就坐,不敢出一句说笑。

宜常在笑色濯濯,朱唇轻启,道:“皇上许久没下六宫,昨儿却召了丽姐姐伺候,还是姐姐有福。”

丽嫔手扶鬓下珠花,眉梢却清冽带笑,揾腮不语,珍妃的面色娇艳似花,只见她犀颅玉颊,柳亸花娇,冷冷瞥了一眼,不觉掩袖鄙夷,道:“青天白日,你也不觉得蒙羞?别总把伺候这种话挂在嘴边,从前在潜邸便痴缠皇上,如今到了六宫也不安分么?”

倒是悯嫔恍雅含笑,道:“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如此计较?”

皇后面庞温和,含笑道:“今上初登大宝,万事仓促,疏忽妹妹们也是有的,好了王嬷嬷、金桂、兰桂,上茶。”

须臾上茶间,皇后便低头抿了一口,收敛了含笑之色,道:“今儿妹妹都在,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也是吾手把手从王府挑上来的,无论有宠也好,无宠也罢,一定同心同德,共侍今上,绵延子嗣。

一众嫔妃忙起身下跪,王嬷嬷端了一盒参片奉于皇后跟前,皇后抚了鬓上东珠,凝笑道:“丽妹妹才小月,身子可好?”

丽嫔温柔福礼,道:“谢皇后主儿,奴才养了半年,倒也好了些。”

皇后颔首低眉,这才舒怀一笑,道:“如今东西六宫闲置,许久无婴孩呱呱坠地,妹妹们加把劲儿,若一朝诞子封嫔为妃指日可待!”

傍晚,星罗棋布,月色入户,皇后对着烛火翻账,王嬷嬷弯腰欠身,道:“皇后主儿睡吧,仔细伤了眼睛,主儿夙兴夜寐是好事,可自己身子才是紧事!奴才替主儿备了粥和点心,您若是饿了进一口也中。”

皇后懒起蛾眉,柔婉颔首,道:“且先搁着吧,吾把这个月的账捋清了再安置,左右是无事,这几日事多缠身,近来太子读书如何?”

王嬷嬷愈发谦卑,忙跪地替皇后捶腿,道:“太子早慧,读书十分勤奋,那《三字经》背了两遍就会了。”

皇后含笑抚颊,拾起一柄富贵牡丹扇摇风,道:“太子是吾心血,将来是要克承大统!一定要悉心教导,着翠芸与嬷嬷们仔细照顾,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王嬷嬷垂了垂手,仰头道:“敬事房那边儿不曾传来消息,也无人叫散,奴才也说不好。”

只见皇后换了一件姜黄色凤穿牡丹绣金丝衣裳,她殷勤含笑,盈盈施礼,乾坤颊上涌了层层喜色,忙撂下朱笔搁置,道:“你我为夫妻,不必多礼,这么晚了皇后还不安置?”

皇后含着谦逊温婉的容色,笑道:“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才能家室兴,奴才不敢轻率,这个时辰皇上刚批完折子,想是也饿了,奴才得了位徽州来的厨子,手艺精湛,皇上可要尝一尝?”

乾坤笑着挽过她的手,颔首道:“皇后有心了,正好我也饿了,皇后简单布置几样即可。”

王嬷嬷挥手两下,却见一众宫女太监低头走来,捧着四四方方朱红漆黄木虬纹盘子,稳稳当当地行了一礼,轻轻颔首,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

皇后口中便道:“这道莲花鸭子是皇上从前在藩邸时喜食,鸭子肉切成莲花状,倒也精巧,观音烧鹅、黄焖鱼翅、珍珠鲜贝、攒丝鸽蛋、绣球龙虾、砂锅煨鹿筋、芥末鸡汁拌海参,鸡丝银耳、桂花鱼条、人参野鸡汤、黄芪鹧鸪汤,最后奉上一碗蜜枣桂花粥与笋丝瘦肉粥。”

乾坤齿上含笑,道:“皇后心思细巧,秋日干燥,食些粥也是好的,落胃开脾。”

皇后的鬓上缀一串鎏金福字流苏,她说笑布菜,盈盈摇曳,愈加衬得她光华璀璨,明艳动人,道:“皇上难得喜欢,那奴才添一碗端给皇上。”

乾坤便动了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含在嘴里,赞笑道:“这块鸭子肉炖得倒是极烂,火候把握得也好,更有一番江南风味。”

乾坤进得津津有味,顺喜忙盛了一碗银耳桂花粥,又布了几样小菜,皇后抿过一块鲜贝,便垂眸含笑,按住了乾坤的手臂,道:“皇上既是喜欢,也不能贪口,这吃菜不许过三匙,食粥不许过三口,这道炖鸭子虽是味儿足,可皇上都夹了两块了,还有这银耳桂花粥,皇上都进了四口了,若是再动筷,恐怕菜、粥一个多月也上不了桌。”

乾坤的眉上顿时凝了一波阴郁,他不顾皇后依依劝诫,又夹了一块海参抿在嘴中,才缓缓一笑,道:“皇后慎重!连进一口菜都要言传说教,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吾想多进一口,也要谨守规矩。”

皇后面色清和端庄,便抬了抬眉,道:“礼法于前,必得恪守,皇上乃仁明之主,祖宗规矩熟稔记心。”

乾坤颦颦蹙眉,只抿了抿唇,道:“人有多言者,犹百舌之声,人有少言者,犹不脂之户。乃知朝市隐,胜彼山林日。和平能毓气,安静常抱一。吾喜清静进膳,吾不吃了先回养心殿歇息。”

皇后忙敛容收衣,急急道:“回皇上,奴才新沏了一壶龙井,想着已是好了,不如……”

还不等皇后把话说完,乾坤便厌烦地摆了摆手,不再回头,皇后心烦气乱,懊恼地瞧着一桌子菜,摇头道:“都撤了吧。”

隆霜大雪,数九寒冬,将紫禁城装饰得银装素裹,倒也输了几分往日威严,各处宫殿都沉浸在忙碌新年的喜庆氛围中,无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到了腊月二十九,东西六宫挂满彩绸,贴花唱戏,因是新帝登基元年,万事顺遂,隆兴和庆,乾坤便建议办置一次家宴,合宫奴才下人也破例休息一天,六宫上至嫔妃下到宫女,无不高兴欣喜,感慨皇恩浩荡。

除夕家宴设在毓庆宫,毓庆宫古香古色,雕梁画栋,四周陈设着古玩字画,铜鼎青彝,丝竹声不绝如缕,几位亲王早已恭候在侧,右手第一位坐着太宗的第八子璇贵亲王,他面色丰红,神采奕奕;右手第二位坐着第九子勉贵亲王,他慈眉善目,和蔼谦逊,气色上好;而第三位坐着十一子纯贵亲王,他不过三十,面阔耳丰,星眼剑眉,一看便不同凡响,又因早年出征,而备受先考青睐。

第四位坐着仁帝的第一子谦亲王,他生母乃是先皇平妃,为人生性狂疏,傲慢跋扈;第五位坐着先帝第二子祉亲王,他是贵妃之子,又是皇后中表之哥,见他头戴玉白簪缨银翅帽,穿着海水潜龙五爪白蟒袍,面如美玉,眼若漆点,十分富贵;第六位坐着先帝第五子昼郡王,他生母是浓嫔,今年二十三岁,却手握重兵;第七位是先帝的第六子襄郡王,年二十岁;第八位坐着先帝第八子顺郡王,今年十七岁;第九位坐着先帝第十子熙郡王,今年十四岁;而熙郡王身下是先帝的第十二子惠郡王,他是先帝晚年所出,年仅六岁。

众位亲王身后便是封地藩王、军机廷臣、亲眷宗室,各自携了福晋进宫向皇上、皇后祝贺新年,璇贵亲王身后坐着端贵亲王、依次是张庸泰、鄂扬尔、松昀、马奎、永惠、王道坤、王辉祖、李云璐、苏泰、额尔敦、铁其布尔。

左手边的凤座下坐着一众嫔妃皇子,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正丝竹悦耳时,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珠玉环珮玲珑作响,众人便知是帝后驾临,皆起身盈盈跪拜。

乾坤的双颊眉角荡漾着春和景明,他高声扬阔,笑吟吟道:“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今儿是除夕夜,一家子吃团圆饭,不必拘束!”

昼郡王笑着拣起一枚葡萄入喉,抚掌道:“即便皇上厚爱,奴才等也不敢放纵,这规矩时时刻刻得守着!”

乾坤面带英俊之色,便斟了一盅酒,笑道:“咱们是手足兄弟,不必如此客气!仁帝生前有十二位皇子,六位公主,能与朕交心说话的,也就大哥、二哥、五弟、六弟、八弟!”

祉亲王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儒雅富贵,笑道:“皇上与五弟亲厚,五弟从小由仁后抚养,与皇上更是伯埙仲篪,如手如足!”

谦亲王轻笑一声,手便搭在昼郡王肩上,嗤道:“五弟大勇若怯,警醒过人,别走了当年你舅舅的老路。”

昼郡王脸色雪青,气急败坏,道:“兄友弟恭,大哥身为仁帝长子,万不可学了你丈人家色赫图一族!”

谦亲王气得脸色铁青,只紧紧攥住手中的酒盏,冷笑不言,但见宴上剑拔弩张,襄郡王站立而起举起酒皿,笑道:“奴才愿皇兄身安体健,岁月年丰,愿我朝昌平和茂,国运安康!”

乾坤神色清冷不豫,仍拍手叫好,掩袖扬脖抿了进去,一众廷臣忙起身相贺,皇后徐徐而立,素手举起酒杯,笑道:“岁月不老长寿,花好月圆人丰,奴才愿皇上事事顺心,身体安泰。”

皇后说完便遮住衣袖,一饮而尽,慧妃、珍妃、荣嫔、丽嫔也都纷纷举杯拜贺,乾坤抿唇微笑,便有太监宫女捧上各色糕点果子,美酒佳肴,歌妓献上曼妙舞蹈。

皇后微微示意,身后的太监陆忠海击掌两下,一群二八少女曼曼而来,皆清歌丽舞,长袖舒展,时而娇羞婉转,时而低眉弄情,映着白雪纷纷,红梅朵朵,更加旖旎动人。

只见从后门走来几位素衣遮面的少女,纤纤细作步,精妙世无双,玉手轻摘红梅,抚花掩鼻,笑靥灿烂,鲜艳夺目,尤其边上的一位舞女,腰肢纤细,舞态轻盈,柔柔怯怯,眉眼含笑。

乾坤看得神色入迷,不觉笑吟吟赞许,道:“回眸一笑胜星华!”

皇后沉吟思索,便嫣然浅笑,只手抚太子的头沉沉不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双颊泛红,醉意微醺,待乾坤散了后,亲王、廷臣也翩然而起,便纷纷跪安了。

过了一日,便是壬午年大年初一,至了下夜养心殿东暖阁,焚着檀香的烟熏气味,那青烟袅袅缭绕,十分清幽。

乾坤扶额深思,斜身而坐,花梨木刻龙潜水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将他淹没其中,清癯消瘦的侧脸在微弱的烛光下更加俊朗分明。

皇后悄然进殿,她袭一件桃红百寿福仙祥瑞狐狸大氅,万缕青丝细发梳成一髻,便屈膝行礼,乾坤揽过皇后纤细的双手,眉色愈发清缓,道:“更深雪重,露夜霜浓,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敛眉垂首,笑道:“昨儿家宴上皇上舒怀,许是还未解醉,奴才着人备了醒酒汤替皇上解饮。”

王嬷嬷笑着奉过,道:“回皇上,这是皇后主儿亲手熬的解酒饮。”

乾坤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皇后有心,刚才珍妃也来了,替朕做了解醉汤。”

皇后温婉垂目,道:“珍妹妹年轻貌美,想来这汤做得也格外入味,昨儿家宴上奴才见皇上目光流转宫女身上,便猜着了七八分了。”

乾坤脸上生了层层淡红,他便饶有兴趣,道:“我倒要听听皇后猜到了什么事?”

皇后随即瞧了一眼殿外候着的陆忠海,陆忠海心领神会咳嗽了一声,只听从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踏着雪花吱吱声响,又有随风吹来刚出浴的玫瑰花瓣清香。

那女子十分袅娜,一步一姿极是端秀,待她走上前来,不觉清香优渥,萦绕唇鼻,忙纤纤施了一礼,凝眸怯首,皇后的嘴角含了一缕笑意,道:“奴才愚笨只能猜到这儿了,皇上可还满意?”

乾坤笑而不言,却眉生喜色,脸含春光,那女子半蹲在青花大理石纹砖地上,柔怯抚胸,抿嘴揾腮,穿了件芥青色的时新宫服,头上簪着几枚绒花,装扮清丽,寡净素淡,却有一番不胜娇弱之美。

她只螓首低垂,微微舒眉,更声如燕啭,道:“轻罗小扇白玉花,纤腰玉带舞天纱。除夕家宴,灯红酒绿,身段轻盈,舞姿曼妙的宫女把皇上瞧呆了呢。”

乾坤两目惊愕,忙笑道:“你是手摘红梅的宫女?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

她含羞抬首,一张秀面如莲瓣一般大小,她眉眼濯濯,丹凤妩媚,长得齐整均匀,唇红齿白,光洁晶莹,像一朵娉婷红莲俏丽待放。

乾坤轻轻点了头,托起她的小巧下巴,瞥道:“姿色不过如此,也算几分清秀,留在我身边伺候吧,你叫什么名字?出身如何?”

她的容色映着烛光闪闪越发娴静温婉,俯首道:“奴才伊尔佳·青凝,出身内务府包衣,阿玛是乾清门管领守福。”

乾坤托着她的纤巧下巴仔细端详,笑道:“青凝?可是李白诗冰合井泉月入闺,金缸青凝照悲啼?”

伊尔佳氏摇头怯语,不知如何接口,乾坤却抚手笑道:“伊尔佳氏拨为叶答应,留在御前伺候!”


这一日天色晴好,便见偏门外慧妃的额娘觉罗氏乘着一顶小轿朝六宫走来,觉罗氏下了轿,忙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太监秦世海怀里,道:“多谢秦公公关照。”

秦世海板着一张脸,道:“夫人见外,但请夫人落日下钥之前早些出来,这六宫不像地安门外的胭脂铺子,进出来往,十分近便。”

觉罗氏福了一礼,道:“秦公公提点,老身自当领受,不知近来慧妃主儿如何?”

秦世海轻轻一笑,却道:“主儿宠幸不过尔尔,半年才召了一次,皇上许是忘了慧主儿了。”

觉罗氏一听像是五雷轰顶一般,颤颤巍巍由着太监的手进了咸福宫,春日天晴,景泰蓝海水碗里养着几朵盛开的莲花,娇艳丰韵,十分可爱,此时慧妃正在香桌上画莲,只见她轻触那莲花粉嫩的花瓣,笑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觉罗氏坐了半日,道:“今上为静亲王之时,你与皇后、珍妃同日入府,乌拉那拉一家世代为官,累世为相,且仁帝的孝敬皇后又是皇后亲姑,咱们比不得,倒也认了命,可伺候了今上这么多年,你连一个皇子都无所出,白白让人笑话了,月盈!你倒是想想法子生一位皇子!也好给佟佳氏增增光!”

慧妃梨涡一荡,不觉皱眉,道:“额娘,生儿生女是天注定。”

觉罗氏叹了口气便抿了茶,道:“你还有闲心在作画?我这一路过来,珍妃、荣嫔个个有宠,你瞧你是封了慧妃,可你的恩宠呢?咸福、咸福你的福气呢?佟佳一族不比太祖时了,送你入宫这么多年,你却一点出息也没有。”

不等说完话,慧妃便聚精会神观察莲花,只见笔试极为轻盈,有泼山扫水之感,一笔一画极富传神,花态婀娜,远近得当,花枝蔓条有如细纤高瘦的美人,娉婷绽放,勾勒均匀。

少时,一幅水墨莲花图油然而生,尽收眼底,那莲花依水而居,花态秀丽,丰润挺拔,最妙的是附下一行小楷:彼泽之陂,有蒲与莲。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字迹一顿一停,极为清秀齐整,笔墨更是深浅均匀,线条隽永。

慧妃又添了几笔红墨,温婉一笑,道:“额娘,你别说了。”

觉罗氏走近身前,急道:“我别说了?你阿玛费了多少心思才将你送进潜邸,你不为争宠也好,不为生儿育女也罢,可佟佳一族的满门荣耀也不顾了么?”

慧妃拿起画轴仔细欣赏,脸上浮出了丝丝喜色,笑道:“佟佳一族的荣耀自有男儿建功立业,我一个妇人家能做什么?”

觉罗氏气昏了头,指着慧妃鼻子轻笑一声,道:“能做什么?你这么懦弱无能,当初就不该托人送你入潜邸,随便嫁个小厮罢了。”

送走了觉罗氏,慧妃便到储秀宫请安谢恩,此时皇后坐在细榻上,观赏着脚下景泰蓝海藻纹鱼虾大碗里的各色锦鲤。

皇后传人收了大碗,忙吩咐慧妃坐下,笑道:“这个时辰可是送走了你额娘?”

慧妃端庄带笑,颔首回礼,皇后微微点头端详了她一眼,道:“说来从前在藩邸时,你是侧福晋也算出身显贵,怎得到了这几年,却也不太有宠了,连珍妃、荣嫔、丽嫔都要赶上你了。”

慧妃娴静一笑,道:“主儿深知奴才不是争宠之人,有宠也好无宠也罢,奴才不甚介怀。”

皇后只拨着衣襟上的东珠,并不言语,却道:“吾与你同日伺候圣上,如今也快六七年了,吾生了瑞沛、太子、三公主,也算儿女双全,你还年轻,也该为圣上诞育一位皇子了,也好让端惠二公主有个弟弟相伴。”

慧妃垂了垂头便唇齿含笑,道:“谢皇后主儿,奴才年岁渐长,人老色衰,早已不适生育,且生儿育女是上天缘分,奴才并不强求,奴才只愿端惠二公主平安顺遂。”

皇后面色温柔,道:“妹妹心胸宽阔,不过学着点荣嫔、丽嫔,多有福气。”

慧妃福卑躬屈膝,十分柔顺,道:“荣妹妹、丽妹妹得偿所愿,福泽深厚。”

皇后静静不言,只含笑饮了茶,慧妃容色温和,也依依行礼,告退出宫了。

过了几日就到了三月三,按照规矩向中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蕊桂、芷桂伺候完慧妃梳洗,便有太监出门指路,抬着辇轿,径直往储秀宫走去。

才到储秀宫门外,赵得海忙扶着慧妃下了辇,赔笑道:“主儿小心地上光,仔细着台阶。”

珍妃、宜常在、叶常在也从轿辇上下来,互相施了礼。见那珍妃云鬘清鬟,雾鬓香腮,眉目晶莹,琥珀颜色,冷笑道:“叶常在也配坐轿子?区区一个小婢子,竟也不知天高地厚。”

叶常在恭了一身,甩袖道:“圣上御赐,姐姐觉得不妥么?”

珍妃笑得轻狂捂鼻,她拨了一把鬓下鎏金珠珞,道:“小小舞伎婢子竟然也配?妖媚货色!”

叶常在低低带怒,道:“圣上喜欢奴才,奴才是什么货色都不要紧。”

珍妃嘴角轻扬,妩媚含笑,道:“你能唱会跳得今上夸口,便可扬眉吐气了么?不过是一个让人取笑的东西!”

宜常在眼波转动,娇巧吟吟,道:“珍姐姐和这样的人置什么气?免得失了身份,皇后主儿还等着咱俩呢。”

昔日的妃子已依次坐好,满满一殿的人,寂然安静,鸦雀无声。皇后坐在中殿的凤椅上,她头戴凤钿,手抚东珠,端茶自饮。

只听得悯嫔轻瞥道:“听说昨儿圣上召了叶常在伺候?”

恭常在低头一笑,道:“到底是人家年轻美貌,能歌善舞。”

珍妃抚着鬓角上的花翠,轻嗤道:“得了,这种货色迟早料理了她。”

陆忠海清了清嗓子,道:“吉时已到,请诸位主儿向皇后主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大礼、抚鬓礼、蹲安礼。”

待诸位妃嫔行完六肃三跪三拜礼大礼之后,皇后娴静抚绢,道:“快起身,杨柳春风三月三,画桥芳草碧纤纤,今儿是三月三上巳节,圣上设了宴,等礼毕一同赴宴。”

众人皆整整齐齐,恭敬磕头,皇后转头瞥视陆忠海,道:“把吾备下的春礼赠予慧妃、悯嫔、荣嫔。”

陆忠海微微点头,翠雯、金桂、兰桂忙端上来一块朱红金凤盘子,赠予三人身前,道:“回慧主儿、悯主儿、荣主儿,这是皇后主儿为端惠二公主、大皇子、三皇子备下的春礼,一只芙蓉累花刻彩鸾项圈,一副珊瑚笔架、文房四宝一套,一对莲花落子福寿金锁。”

慧妃、悯嫔、荣嫔温柔含笑,忙叩安行礼,珍妃轻笑道:“那项圈芙蓉镶嵌,彩鸾纷飞,倒是十分精致,果然皇后主儿出手阔绰。”

慧妃转着珐琅镶花嵌翠护甲,颔首含笑,道:“融酒徒夸无算爵,俭莲还少最高枝。珊瑚笔架真珠履,曾和陈王几首诗。大皇子正是提笔练字之时,这副珊笔架倒华贵,也愿大皇子雏凤清声,头角峥嵘。”

悯嫔微微一笑,道:“谢慧姐姐金口,姐姐才华出众,日后还望姐姐赐教。”

荣嫔笑意深深,便上前施了大礼,道:“主儿恳请奴才探视三皇子,奴才也好为三皇子戴上,告诉三皇子是皇额娘所赐,也好向主儿叩恩。”

皇后笑色浓艳,道:“荣嫔爱子心切,平日五天一视,从今儿起三天一视,也好安慰爱子之心,慧妹妹与荣妹妹养育儿女,自是不易,诸位妹妹也要同心同德,万勿心生杂念,也好上慰天恩,下承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众人忙起身施礼,皇后雍容含笑,温柔缓缓,道:“下夜敬事房会备下牌子,妹妹们也各自备着。”

众人又向皇后行跪安之礼,方花红柳绿退下了。

这一夜,乾坤在养心殿批折子,敬事房的贾庆海躬着身子,笑脸盈盈地捧着漆盘进来,道:“回皇上,时辰不早了该翻牌子了。”

乾坤含笑放下朱笔,指尖在皇后、珍妃、慧妃的牌子上停了一停,道:“有些日子没传召她了。”

贾庆海忙答应了一声,端着漆盘退下,才走到殿外,李长安与贾庆海互问吉祥,道:“今上召幸了谁?”

贾庆海撂下漆盘,笑道:“是慧主儿,今上这都大半年没召幸慧主儿了。”

召幸之事在六宫传开了,赵得海笑得合不拢嘴,道:“奴才就说咱们宫地气儿旺,主儿福气更旺。”

贾庆海赔了笑,道:“慧主儿仔细备着,一会儿迎主儿的辇子来接主儿至缕恩阁沐浴洗漱,净身除尘。”

慧妃微微笑过,递过眼神,芷桂忙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赠予贾庆海怀中,他引着慧妃至西暖阁洗漱,慧妃上身穿一件桃粉色花纹衬衣,下罩一条淡青色纱绸寝裙,眉色盈盈,眼波秋月,光净雾鬘,脂香云鬟,顾盼生姿,愈发婉转。

第二日乾坤梳洗上朝,慧妃忙伺候穿衣整帽,笑道:“皇上眼下乌青,许是夜来未有好眠,奴才着人在茶饮中添一些菊花、决明子、牛蒡、丹参、茯苓冲水饮服。”

乾坤含了诧异之色,道:“你竟也懂得药理?从前朕怎么不知?”

慧妃半弓着身子为乾坤穿好龙靴,面有哀怨之色,道:“从前皇上也不曾传召过奴才,自皇上践祚,有六个月零八天未曾召幸过奴才,若无今日许是皇上忘了奴才。”

乾坤面色一讪,神色犹豫,像是懊恼悔过,道:“是朕疏忽了你,从前朕记得你在王府时温柔沉静,不善言语,不想你这般周到,如白玉坠儿一般玲珑剔透。”

慧妃赧然含笑,便道:“今上是明君,明君之治乃国之兴也。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乾坤啧啧称赞,抚掌一笑,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你果是知书达礼,连这等深奥之文也能朗朗读来,真是难得,且仔细歇着吧。”

往后的日子,频频召幸伺候的便是慧妃、珍妃,慧妃温柔宁静,不善争宠,而珍妃年方十八,英姿飒爽,青春靓丽,尤是一手琵琶十分悦耳,一个月下来,竟是珍妃宠眷正浓,一枝独秀。

这一日晨起,皇后伺候了仁后描眉、点唇、漱口、净手、添饭、舀汤,便与一众嫔妾站在下首,仁后用了一碗参汤,只听丽嫔笑道:“回仁后,今儿进得香么?那碗汤是奴才着厨子熬的,煨了火腿、青笋、鲜菇,添了枸杞、阿胶、党参、龙眼入味。”

仁后抿了抿唇,就着张明海的手漱了口,道:“这盅汤炖得倒入味,传下去赏吧。”

皇后侍候一旁,便凝声笑道:“得皇额娘金口一品,也是汤的福泽了。”

三人正在说笑,就见杋姑姑引着慧妃过来,慧妃忙屈膝下跪,皇后吩咐王嬷嬷、翠雯扶起,笑道:“妹妹来了,昨儿夜皇上翻了你的牌子,今儿来伺候皇额娘进膳,果是个孝顺之人。”

慧妃脸色微红,便欠身道:“奴才姗姗来迟,望仁后恕罪。”

仁后伸手唤了唤,眉心轻挑,道:“无妨,慧妃你走上前来,着吾瞧瞧眼。”

慧妃稳稳当当走了去,仁后上下打量了几眼,道:“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一如从前一般端庄沉静。”

慧妃便咬唇一笑,施了大礼,叶常在抚着香腮,眉色颦弯,道:“慧姐姐一水水的模样,惹得今上心意迟迟,连着数日召幸姐姐。”

皇后忙挥了挥手,王嬷嬷沉声道:“仁后面前这般没轻重!”

仁后柔婉一笑,脸上却寒波四溅,道:“叶常在是嫉妒了么?之前皇帝宠你,不也连着数日召幸?怎得说了人家的嘴?”

叶常在吓得不敢回话,只沉默低头不敢言语,悯嫔眼神盈盈,忙起了身,道:“近来大皇子十分勤奋,日日温书到深夜,大皇子乃皇上长子,奴才不敢疏忽。”

珍妃抚着鬓上的珠翠笑了笑,道:“大皇子今年十二了,且不说长进如何,便有惠郡王一半资质,皇上教导起来也不必吃力,叔侄俩儿在尚书房听先生授业,难怪皇上会疼爱庶弟多一些。”

悯嫔脸色不悦,道:“你这是何意?大皇子是皇上长子,仁帝的十二皇子是年少聪明,也不瞧瞧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不得脸的庶子罢了。”

珍妃轻笑一声,道:“那大皇子是得脸的嫡子?”

悯嫔气得面色惨白,慧妃抿唇道:“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之长远,皇上对大皇子给予厚望才仔细教导,男儿家活泼是好,总胜过呆板木讷,平庸无奇。”

悯嫔转过脸狠狠剜了一眼,道:“慧妃懂得够多?你又没生养过孩子,端惠二公主是先前的侧福晋所生,侧福晋殁了才得你抚养,大皇子再不济是今上骨血,你等有何资质评头论足?”

只听仁后撂了撂筷子,那碗中的汤水淋了一桌,道:“颖悟绝伦,低劣不堪都是皇帝骨血!这种浑话于吾之处说说便罢,若传到皇帝圣耳,叨扰了皇帝清听,可怎生得好?”

皇后花容惊颤便抬了眸,一众妃子也忙屈膝下跪,道:“是,奴才等谨记教诲,不叨扰皇上清安。”

仁后一双凤眸冷冷一瞥,皇后、悯嫔等也不敢答话,只战战兢兢垂着头。


这一日众人向皇后请安完毕,便都散了,皇后留了悯嫔母子、丽嫔、宁贵人在偏殿闲聊,大皇子今年十岁,却淘气顽劣,请安行礼也不尽不实,不规不矩。

悯嫔心疼地拍着大皇子的头,催促道:“快向皇额娘请安叩头!”

大皇子才扭捏地走过来,也不屈膝行礼,只半蹲在地上,毫无恭敬礼貌,懒懒散散,道:“儿子请皇额娘圣安,万……万事如意。”

皇后连眉毛也没抬,只闲闲地抚着小指指甲,悯嫔忙传儿子起来,见皇后神情冷淡便将大皇子拉到身旁,才道:“回主儿,平日瑞恿最惦念主儿,总想着给主儿请安。”

悯嫔柔声哄道:“瑞恿快给皇额娘背一首诗听听!”

大皇子压根儿不听悯嫔的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一碟芙蓉酥和一碟荔枝糕,道:“额娘,我要吃!”

悯嫔微微窘迫,用丝帕掩了掩唇,忙把大皇子拉到了身后,翠雯笑道:“回悯主儿,大皇子若是喜欢,奴才包一盒给主儿送过去。”

大皇子嘻嘻一笑,道:“额娘吝啬,还整日着吾走上书房,吾最讨厌去了。”

悯嫔忙捂住了大皇子的嘴,道:“闭嘴!皇后主儿跟前不许浑说!”

皇后也是不愿瞧大皇子,便别过了脸,道:“翠雯,大皇子若喜欢传人下去分派。”

皇后转首见身旁坐下的丽嫔微笑不语,便道:“瑞悊风寒好些了么?王御医瞧了么?”

丽嫔徐徐起身,只见她穿一件粉红色绣千瓣玫瑰纱裙,笑道:“谢主儿关怀,瑞悊好多了,等天儿好了,奴才抱来给主儿叩安。”

皇后只瞥一眼坐立不安,四处张望的大皇子,便心生厌烦,道:“王嬷嬷、翠雯带大皇子到后殿玩耍。”

悯嫔脸上笑道:“回主儿,大皇子是不是懂事多了?”

皇后面带狰狞,剜眉挑眼,道:“不是吾论你大皇子资质平庸也便罢了,怎得如此悉心教养,耐心开导也不肯呢?皇上就四个儿子,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还小,大皇子偏不得宠爱,连你这个额娘也是如此。”

悯嫔早已莹莹闪泪,暗自垂泣,道:“奴才身份低微,年老色衰,奴才都认了,奴才从前为人为婢受尽屈辱,而今宠断爱绝,奴才若无儿子相依,还有何颜面伺候?”

皇后听她忍泪哭诉多年痛苦,道:“且不问责你只清楚,即使大皇子怯懦不得皇上青眼,也便使出榜样来,淳朴敦厚,安分守己,万不可轻易着旁人瞧了去。”

丽嫔轻笑道:“姐姐身下唯有一个皇子必是仔细教导着了,也不免主儿疼惜姐姐母子一场。”

皇后娥眉淡扫,低垂秀面,道:“同样是侍候皇上,丽嫔言语妥帖,思虑周全,你却庸碌无为,连个孩子都约束不好!”

丽嫔梨涡浅荡,盈盈施了一礼,道:“谢主儿,奴才聆听主儿温淑教导才得以度日,主儿贤淑端慎,垂范六宫为奴才敬仰。”

皇后面上笑色如春风般温柔,她只瞥了一眼悯嫔,道:“悯嫔你且跪安吧。”

悯嫔眼圈通红,诺诺点头,便领着大皇子回宫了。

乾坤从尚书房出来,便备了辇往军机处走,刚路过御花园只听一把女声格外清丽,声音圆润,低回婉转,一腔一调,极是缠绵和韵,妩媚醉人。

乾坤不觉好奇,便走近几步,见朵朵桃花绿叶处一位身段轻盈,肤色雪白的年轻女子,一手一足动作柔和,轻盈婉婉,细细听来却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那唱工珠圆玉润,腔调细腻,不落旧俗,词调更是缠绵悱恻,不胜凄婉。

慧妃隐隐约约听得宫外有人歌唱便放下绣花撑子,走到殿门便生了疑惑,道:“谁在歌唱?”

蕊桂忙从寝殿过来,侧耳一听,道:“不过是畅音阁歌女清清嗓子,主儿何以见怪?不足为奇。”

慧妃微微点头,笑道:“唱得倒是清丽委婉,一字一顿,音腔圆润,像是先考时三庆班的《西厢》,真是把好嗓子。”

赵得海侧过耳朵,微一皱眉便笑逐颜开,笑道:“回主儿,好像叶常在唱的曲儿。”

慧妃心下有了算计,缓了缓神色,笑道:“叶常在不是会舞蹈么?何时学会歌唱了,真是耳目一新。”

过了一日还未等出门,东西六宫便传开了,李长安从养心殿传谕,晋叶常在为宁贵人。

中午春风和煦,春光娇媚,慧妃才从御花园归来,在东六宫的穿堂长街上便偶遇了宁贵人,只见她满头青翠,衣裳富贵,脸上含着轻狂之态,作势福了身子,却极是不恭,连膝盖也不屈一下,道:“姐姐万安。”

慧妃见宁贵人如此倨傲,自知无法躲闪便含着笑意,俏丽而站,微微点头,道:“宁妹妹有礼了。”

宁贵人的脸色隐隐带着倨傲,道:“妹妹刚从养心殿回来,今上喜吟音乐,乐听妹妹一曲方可安心。”

慧妃托腮含笑,十分客络,道:“妹妹能歌善舞,得今上恩眷也是情理之中。”

宁贵人轻巧笑道:“是么?妹妹愚笨,哪儿有姐姐如此能耐。”

慧妃仍是笑色温婉,道:“宁妹妹说笑了,宁妹妹八面玲珑,这御花园的景色都不及妹妹春恩永驻。”

宁贵人轻轻颔了首,道:“借姐姐言了,出来了一会儿还有些热,妹妹便不与姐姐多舌了。”

见宁贵人走得远了,芷桂才蹙眉道:“主儿就是好性子才由着宁主儿不恭,主儿是妃位,她且小小贵人,竟然如此倨傲。”

慧妃温和一笑,扶着蕊桂的手,道:“好了,宁贵人得意,下次我不与她言语便是了,何必暗自妄薄呢。”

芷桂还想还嘴,却见蕊桂横了一眼,道:“主儿仁慈宽宏,会与她计较么?”

彼时皇后传了敬事房总管贾庆海问话,四人围坐一张桌子饮茶,只见个个朱颜翠鬟,粉面如春,胭脂柔嫩,窈窕动人,各自扬着一条鹅黄色洒金绣花手绢。

贾庆海舔着笑脸,道:“奴才请皇后主儿清安、珍主儿安、丽主儿安、宜主儿安。”

皇后微微扬唇,便听珍妃眉色飞轻,道:“近来时气不好,劳动公公走一趟,先念吧。”

她才说罢只扬了唇角,丁玉海立时往贾庆海怀中塞进一把银子,贾庆海赔笑接过,便垂手站在一侧翻了几页档卷,道:“回主儿,初三召了慧主儿、初七召了宁主儿、十四召了荣主儿、十七召了宁主儿、十九召了恭主儿、二十四召了宁主儿、二十八召了荣主儿。”

珍妃喝了喝茶便唾了一口,道:“狐媚手段渐长,皇上这个月一次都没召幸我,一个个张狂了来,生怕不知那副下贱作派。”

丽嫔徐徐饮茶,道:“珍姐姐息怒,这点儿恩幸跟姐姐比不算什么。”

贾庆海忙赔了笑,道:“珍主儿别恼了,没的为几个不懂事的人伤了身子。”

皇后笑着抚了抚鬓上凤颈珠翠,便进了盏茶,道:“珍妹妹炭爆性子,急三火四,反而叫奴才笑话。”

珍妃的朱唇微挑,黛眉轻展,便道:“是,奴才是见不得那群人纠缠皇上。”

宜常在含了薄怒,只轻摇一柄繁星绣牵牛的团扇,道:“宁贵人倒也罢了,连恭常在都侍候了一回,皇上也不知喜欢她什么。”

丽嫔唇色轻动,恍雅含笑,道:“咱们几人中珍姐姐容貌数一数二,从前在潜邸时更是得皇上夜夜传幸,怎得入了宫侍奉这么久,召了也不过三五次?”

珍妃抚着鬓上一串赤色鎏金珊瑚串,拨了腕上掐丝金镯,一身紫红色芍药迎春满绣彩蝶衣裙也跟着她光华闪闪,便轻撇了唇,道:“那起子人狐媚,整日纠缠不清不止,我自是接近不得。”

宜常在抚了抚脸颊,笑道:“连慧妃这样的闲人都伺候了两三次,咱们倒不如她了。”

贾庆海满脸堆笑,只道:“皇上半年多没宠着慧妃了,不知怎的慧妃近日十分得脸。”

皇后怒色渐消,闲闲拨弄着指上的鎏金掐丝护甲,道:“她是想越到妹妹前头,从前在王府妹妹可是第一,如今倒不如她。”

珍妃双眸微眯,冷冷蹙眉,便怒火中烧,道:“这个贱婢!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惹得皇上这样宠眷。”

陆忠海含笑道:“珍主儿消气,仔细身子,到底皇上还是爱重主儿的,主儿弹得一手好琵琶,前儿还传了东暖阁伺候,慧妃无才怎能与您比?”

珍妃这才笑色明媚,道:“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这有何难?”

丽嫔轻摇一柄月白色绣兰花小扇,吟吟道:“觱栗调清银象管,琵琶声亮紫檀槽。这东西六宫数珍姐姐才貌无双。”

珍贵人只笑了笑,便抚着娇艳香腮,顾自垂怜。

这一天下午,乾坤午睡了一阵便唤来珍妃、丽嫔、宁贵人怡情作乐,尚未进殿便闻得热闹盈盈,笑声琅琅。

只听珍妃弹了一手琵琶,她眉黛青黑,眼眸秋涛,脂香鬓净,轻雾云鬟,依依端坐小凳上,十分绝艳。丽嫔手抚小阮,香鬟丽鬘,眼光温柔,对了谱子弹得与琵琶之声柔柔相称,很是衬景。宁贵人柔婉一立,唱着一口软绵绵之吴侬软语,那一口《牡丹》,抑扬顿挫,轻娉柔缓,香芬四溢。

但见珍妃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双眸妩媚,眉飞色舞,十分悦耳。乾坤笑着抚了抚珍妃鬓上的珠翠,道:“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珍妃手持三弦而笑,道:“皇上雅兴,不知奴才一首清曲如何?”

乾坤吻了珍妃香甜的手臂,道:“想关塞风寒,浔阳月色,似醉还醒。轩窗静来偏好,到曲终、怀抱转分明。相见今朝何处,语溪乍雨初晴。”

只见顺喜急匆匆赶来,屈了一膝,道:“回皇上,仁后来了。”

乾坤立时坐起了身,摆手传了珍妃、丽嫔、宁贵人退下。张明海搀了仁太后缓步进来,仁后抬眉一蹙,道:“丝竹清乐之声绕梁未绝,想是皇帝刚刚怡情了。”

乾坤敛起衣裳,下跪行礼,仁太后揉了揉脸颊,道:“皇帝风雅,许是吾扰了清听。”

乾坤颔了首,讪讪一笑,道:“皇额娘见笑了。”

仁后抿了一口茶,道:“今儿清闲,皇帝怡情作乐自是好事,吾却不知是谁有如此好嗓子,颇有音律之韵?”

顺喜笑着弯腰,道:“回仁后,不过是阅是楼的几个歌姬罢了。”

仁后笑而不答,只抚了抚腮,张明海磕了头,道:“回皇上,仁后知皇上心累,特着奴才煮了一盅人参粥补身。”

乾坤笑吟吟道:“皇额娘之心,儿子谨记。”

仁后温和含笑,淡然道:“皇帝乃圣主,一人决断难免力不从心,操劳身子。”

乾坤微微点头,道:“回皇额娘,儿子身为一朝国君为朝忧虑,岂敢辛劳?遥想太宗勤勉持政,严于律己,祖宗率草创业,十分艰难,一寸一土皆是血汗而来。”

仁后抚了抚鬓上镶金步摇,道:“皇帝这般心胸固是好事,也不枉吾当年力排众议,拥尊为王,到底是你得仁帝青眼,名正言顺,近来伺候的妃子可还顺心?”

乾坤温晴一笑,道:“皇后端庄、慧妃沉静、珍妃娇艳、荣嫔温婉。”

仁后含了雍容笑意,道:“昨儿瞧了瞧敬事房的档,皇帝做得好,你才二十几岁,子嗣上要加紧些,越是年岁长了越是繁衍艰难,生息微弱。”

乾坤微微颔首,顺喜弓着身子,便笑道:“回仁后,皇上尚有三位皇子……”

仁后眸色一片清幽,像积年的沉潭一般和静,便立即打断,道:“三位皇子?仁帝生前有十二位皇子,除了早夭的,还有九位皇子,皇帝连仁帝的零头都不到,王天子为何分封诸侯?还不是儿孙满堂,子息广袤。”

顺喜吓得连忙跪下磕头,乾坤的神色也瞬时恭顺拘谨,道:“是,儿子会勤下六宫。”

这边王嬷嬷翻着内务府送来的账簿,含笑道:“回主儿,这个月宫中例银都按时发足了,有生养的主位足足添了一倍的银子,像南三所的银子都折了添到菜饭里了。”

陆忠海垂了手,道:“太子金尊玉贵,必得添了三倍银子使唤。”

皇后眉头一挑,便笑道:“太子与三皇子同在南三所,且太子素来体弱,倒是三皇子养得健壮,可把三皇子的银子折了太子里,这样也省了一份银子。”

陆忠海立在一旁,道:“是,主儿英明,奴才瞧荣嫔近日总出入南三所侍汤喂药,许是荣主儿嫌弃伺候不好三皇子?”

王嬷嬷伺候着皇后剥着橘子,皇后含了一瓣橘子,微微冷笑,道:“她这样不放心,怕吾伺候不好她的孩子?”

王嬷嬷低声道:“荣主儿依仗皇上恩宠时常冒犯中宫,您有生杀予夺之权,若是如此不把主儿放在眼里,那日后您该如何统摄六宫?”

皇后微微沉思,王嬷嬷沉沉道:“主儿为皇后,有些事不必忧虑有奴才掌着,主儿安心是了,且主儿行事要守规矩不比奴才。”

皇后暗蹙摇额,喝道:“不可!皇上最忌讳六宫争斗,吾身为皇后,怎能如此?”

王嬷嬷仗着是皇后的娘家陪嫁,颇有资历,便眉色一横,道:“主儿这般说便是懦弱,太子是嫡子,其他之子不过是庶子,若庶子出色盖过太子,那太子日后愈发艰难。”

皇后托腮沉思片刻,沉默不语。


这边珍妃坐在一张圆凳上,她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那声音宛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一样缠绵清亮,温婉绕肠,时而悠扬高远,有冰山雪巅细冰碎雪玲玲洒落之声,时而幽婉凄怆,有林深花重,鸟鸣蝉叫之色。

乾坤不禁沉醉其中抿嘴一笑,吟吟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的琵琶技艺愈发好了。”

珍妃微一抬眉便放下琵琶,依依施礼,道:“怨声坐使旧声阑,俗耳只知繁手,不须弹。皇上真是好耳力。”

乾坤笑色温暖,抚掌一嗤,道:“你是夸朕与不懂音律之人不同?清听过人?”

珍妃细细想了想,嘴角凝了一抹笑意,道:“凡俗之人只认识手乱胡拨,不值得弹奏,而皇上不同,圣耳清听,周郎顾曲。”

乾坤眉色一笑,便握住珍妃的纤纤玉手,笑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亏你是汉人出身,才识得这么多文墨,换做别人许是一半都不知。”

珍妃撅嘴掩鼻,道:“奴才会弹琵琶有何用?也得不到皇上召幸,皇上日日陪着宁贵人,俨然把奴才忘了呢。”

乾坤掩唇一笑轻揉着珍妃玉肩,道:“你爱撒娇,宁贵人的嗓子好,唱的昆曲更是别致动听,你不喜欢她,朕下次不召是了,兰娇,你再弹一首《高山流水》”

乾坤随手指了李长安,他忙拿出一柄琵琶,道:“回珍主儿,这是玳瑁琵琶,皇上已着人调了弦。”

珍妃丹唇微启,樱口桃眼,却是瑰丽难说,道:“皇上这是拿奴才当畅音阁乐伎了么?前儿奴才弹得刚好,偏仁后来了,吓得奴才心慌胆颤。”

乾坤一把揽过珍妃柔弱的腰肢,脸颊微红,双眸含笑,道:“今儿没有仁后叨扰,你放心弹是了,弹得好朕便赏你一把嵌了翡翠的凤颈琵琶。”

珍妃轻扬下巴,拨了拨弦,素指一扬,那琵琶的弦丝也跟着欢跃起来,有清泉激石之声的玲珑作响,像是身处于世外林间的惬意清凉,又似蜂蝶纷飞时软耳温唇的蜜意柔情,轻拢慢捻,拨弄复挑,说不尽的缠绵悱恻,道不出的低回婉转。

一曲终了,珍妃眉色远山,眼横青黛,低低轻唤,乾坤眼角洋溢着丝丝欢悦,唇上荡漾着柔情颜色,一室生春。

过了一日和风吹露,春光灿烂,皇后着一件金黄色刺绣牡丹穿凤氅裙,那袖子上满绣团锦云纹,更衬得她云鬟净香,秀鬘低髫,端庄沉静,温婉自持。

皇后笑容恬静便点了头,道:“虽四月回春,可殿中总觉得寒津津,叫人四肢发冷,妹妹们也别忙换下冬季衣裳,春风刺骨。”

四下嫔妃齐声相贺,悯嫔福了一身,笑道:“主儿宅心仁厚,福泽六宫。”

宁贵人轻笑一声,道:“珍姐姐颇得皇上恩宠,隔三差五地弹琵琶,惹得皇上心意迟迟,流连忘返。”

珍妃扶了扶鬓上的累丝青鸾,道:“皇上喜欢清听,你有本事你也去弹啊!”

宁贵人凝眉一挑,低头抚了抚中指上一枚嵌红宝戒指,笑道:“不过是琵琶罢了,有什么难的,也配在御前卖弄?皇上天纵英明,四海器乐无不精通,这也值得说嘴?”

珍妃脸色霍然一变,道:“你太放肆了!依仗着皇上瞧你那副模样便无法无天!”

皇后只扬了扬唇,道:“好了,别胡说了。”

丽嫔抿了一口茶,抬眉道:“这天儿还冷,奴才瞧慧姐姐穿着轻薄丝缎,那周身上绣的玫瑰彩蝶竟也这般细巧,栩栩如生,一瞧便是不菲。”

慧妃笑了笑,一双柳叶黛眉蹙了蹙,道:“丽妹妹眼力好,连细枝末叶也瞧得真切,今上着内务府上来,言奴才穿得轻盈才这般搭配,若是妹妹觉得有失体统,奢靡不菲,回了今上圣意裁决。”

丽嫔却轻笑道:“慧姐姐言重了,妹妹不过随口,慧姐姐便这般吃心。”

宜常在清婉转眸便抿了口茶,道:“是呢,我记得从前慧妃最是温柔沉静了,今儿倒是伶牙俐齿,真是少见。”

皇后手抚衣襟上一串蜜蜡十八子,便轻声含笑,道:“好了,丽妹妹、宜妹妹,慧妹妹难得穿戴这么新鲜,妹妹也要计较么?”

珍妃摇了摇一柄牡丹春缂丝圆扇,便轻扬丹唇似笑非笑,道:“苦等了这么些年,才有两身像样的衣裳,穿吧。”

荣嫔面色十分端庄,便抬眉含笑,道:“奴才见主儿戴得鎏金簪子好像从前的,如今金子颜色暗淡了,皇后主儿还是日日佩戴可见主儿长情。”

皇后抚了抚髻上的鎏金簪子,唇上不觉含笑,道:“这金银首饰不过日积月累攒下的,一来省了银钱,减了六宫花销,二来也好援护朝上,勤谨持家,一举两得。”

丽嫔妩媚带笑,道:“主儿精打细算,持家有道,昨儿圣上赏了奴才两匹织锦缎子,奴才低贱,许是穿不得织锦华丽,礼毕之后奴才传章廷海还与主儿。”

皇后抬了手吩咐王嬷嬷扶起了丽嫔,道:“既是圣上赏得,那便好好裁两件衣裳,别辜了圣上一片心意。”

慧妃温婉含笑,道:“主儿这一身衣裳正好,金黄牡丹刺绣,妙艳瑰丽,做工细致,一针一线极为考究,雍容华贵,确是珍罕。”

皇后笑色浓浓忙点头发笑,道:“穿衣打扮上妹妹便比旁人精致到位些,可妹妹素日太寡淡了,今儿倒是鲜艳。”

慧妃双手托腮,低低道:“寡淡的穿得久了也不衬春色艳景,春光旖旎,合该穿得艳丽一些愉悦心情。”

皇后望了一眼窗外便抬了手,道:“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储秀宫外的芍药都快开了,春回地暖,妹妹们跪安吧。”

才回至咸福宫内室,便听有人轻声召唤,慧妃嫣然回眸,迎面而来的却是恭常在,只见她福了一礼,道:“慧姐姐圣安,妹妹发闷,便来叨扰姐姐清安了。”

慧妃含笑道:“妹妹说哪儿话,从前在潜邸咱们姐妹要好,你与我性子相投,皆是不喜荣宠的淡泊之人。”

恭常在身穿一件素青色云纹氅裙,鬓上簪了几朵珠饰,虽然素净倒也十分简朴,道:“难得姐姐记得,自至六宫久了倒也无趣,每日刺绣、观鱼、赏花,虽无圣眷倒也惬意。”

慧妃柔和含笑,道:“从前我为女儿之时,便与邻家的几位名门淑女、世家闺秀,一起针凿刺绣,剪花品茗。”

恭常在的眸色渐渐一黯,只垂头道:“姐姐福厚出身世家,我的娘亲乃是买来的小妾,阿玛熬了这么多年,才是太常寺的博士,我从幼时便受人欺辱。”

慧妃轻轻抿了一盏花茶,便感慨道:“往昔之事不提也罢,如下奉了圣恩便仔细一些,珍惜荣耀,你搬到了延禧宫可好?”

恭常在暗暗掩鼻垂泪,道:“延禧宫的主位是珍妃,她一向恃宠跋扈,我倒也习惯了。”

慧妃一双眉眼愈加轻蹙,她牵过恭常在的手,道:“珍妃是不好相与,我在御前也是人微言轻见不到皇上,若有空隙,我回了皇上着你搬离延禧宫。”

恭常在眼色凄楚,缓了缓神色忙跪在了地上,道:“皇上若首肯,姐姐便是救了我了,我一定报答姐姐大恩。”

送走了恭常在,芷桂这才低了声,道:“主儿还说帮恭主儿呢,皇上这都有十几日没传主儿了,咱们都见不到皇上,怎么帮她呢?”

慧妃拨弄着茶盏发出摩擦的声音,道:“办法一定有的,恭常在也挺可怜的。”

蕊桂柔婉一笑,道:“主儿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哭诉,皇上十分宠幸珍妃,想从延禧宫走出去也挺难的。”

天色暗淡,傍晚时分,但见御前的碧绮姑姑笑盈盈进来,道:“奴才请皇后主儿圣安。”

皇后忙着王嬷嬷、金桂伸手扶起,笑道:“姑姑出身大姓乃是御前之人,快起身回话。”

碧绮今年不过四十岁上下,小圆脸,柳叶眉,梳着小两把,簪着几朵艳色绒花,配着一串米色绣花的流苏,身上穿着一件湖色绣竹叶青的衣裳。

她为御前宫女,且是出身世家的包衣,做事利落,举止稳重,道:“回主儿,皇上口谕,请主儿与太子、三公主至养心殿东暖阁进晚膳。”

皇后含笑点头,王嬷嬷福了一礼,道:“嗻,奴才这就替主儿收拾。”

皇后素爱端净,只穿一身藕荷色绣花枝碎叶衣裙,髻上嵌着赤红玛瑙,香臂清鬟,脂净如洁,李长安引着轿辇,低声道:“回主儿,皇上候着了。”

皇后转手推开殿门便行了礼,乾坤微微一挥手,碧绮、顺喜忙扶起了,笑道:“皇后来了,快把三公主抱过来给朕瞧瞧。”

公主亲昵个不停,又摸了摸太子的头,笑道:“公主近来胖了不少,瑞慜也长高了,倒是比去年瘦了,进了书房师傅传授的学识可记住了么?”

太子福了一身,道:“儿子记住了,儿子会背《论语》、《四书》、《大学》,前儿中午儿子还学了算术、地理。”

王嬷嬷展颜开笑,道:“太子勤奋温书,日日读书至深夜。”

乾坤掂了掂体重又摸了摸头,道:“很好!瑞慜果然聪慧过人,在朕的诸位皇子中最是聪颖勤奋,朕记得幼龄时也是这般勤勉好学。”

顺喜躬身笑道:“太子与皇上容貌深肖,最是父子情深。”

说这话功夫,便有太监进来摆好膳桌,另外摆放瓜果梨桃供皇上膳后食用,膳桌旁又另设一张几案描着龙潜海底的吉祥图案,以备赏赐。

便见隆敏垂手站立一旁,道:“时辰到,传膳!”

候在殿外的侍卫忙通知御膳房的膳食太监送膳,十几个太监恭敬低头手捧红色漆盒排队而行,鱼贯而入,按着规矩迅速将菜肴摆放整齐,排队而出,十分有序,只留下四名太监垂手而立,等待试膳、添汤、舀饭、布菜。

乾坤轻轻扬了眉,隆敏笑道:“回皇上,今儿传膳共四凉四热、两份粥、两份汤、两份点心、两份饼面。第一品烤鸭丝、凉呛雪耳、素拌黄瓜、金银什锦。第二品酒酿清蒸鸭子肉、红烧鸭掌、胭脂鹅脯、翡翠鳕鱼炙。一海碗八宝果仁粥、一海碗建莲姜丝粥、一盅虾丸鸡皮汤、一盅竹笋豆腐汤、一碟芙蓉酥、一碟桃花酪。一盘南瓜脆皮饼、一盘荞麦红豆饼、一碗鲜菜面、一碗长春面。”

乾坤亲手择了一块鸭肉递过皇后碗碟,道:“你且尝一尝,春江水暖鸭先知,早春之时食鸭子肉最是爽口。”

皇后抿了口便莞尔一笑,道:“汴水东流虎眼文,清淮晓色鸭头春。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果是鸭子好吃,肉质鲜美,才惹得人人喜爱。”

乾坤眼里满是宠溺,只含笑道:“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皇后起身斟了一杯杏仁露,笑道:“皇上今日雅兴。”

乾坤夹了一筷翡翠鳕鱼炙微微进下,又饮尽杯中杏仁露,笑道:“我心中烦闷,胸滞气逅,惴惴不思。”

皇后温婉含笑,道:“如此恶疾,皇上该延医请药,万不可累了龙体康健。”

乾坤拣了一块鹅脯肉,道:“无妨,黄御医瞧过了,这道菜做的入味,鹅脯炖得香烂,确是好吃。”

顺财又夹了一块鹅肉放入碗碟中,又舀了一碗虾丸鸡皮汤递过身前,乾坤喝了一口,道:“这汤炖得新鲜,你也尝尝。”

皇后也饮了一匙,道:“鸡皮炖得入味,油而不腻,清而不淡。”

乾坤还要舀一碗汤,却见皇后按住了手,笑道:“传膳不劝膳,吃菜不许过三匙,这道虾丸鸡皮汤虽是好喝,皇上都喝两碗了,皇上若是喜欢喝,便可一顿少喝一碗,这样才得长久。”

乾坤颔了首便转了眸色,道:“把这碗虾丸鸡皮汤赏给珍妃,传她不必谢恩了。”

丽嫔从延禧宫回了景仁宫,便脱了鲜橘色斗梅撒花金枝朵衣裙,只见她上身换了一件玫瑰色千瓣菊纹绣海棠凉衫,下身穿了一条粉色绣蝶纹裙子,隔着金翠色洞庭湖山水绿屏风后袅娜地跳起舞来。

她一手轻盈执腰,一手挥舞左臂,小迈碎步,轻提玉臀,眼含秋水,眉飞色舞,时而眼神迷离,幽怨凄哀,令人不忍移目,惺惺相怜。她明艳微笑,亮烈昂首,一颦一笑尽态极妍,妩媚迫人,又斗肩翘袖,掐腰倩手,尽是柔婉娇弱之美。

不过半盏茶功夫,丽嫔便累了软软地摊在了榻上,她垂睫低眉饮了一口茶,道:“自小产后便许久没这般尽情地舞了,今儿算是头一回。”

苓桂、翠莲笑着揉了揉丽嫔的肩,道:“主儿美貌,舞也是宫中一流,奴才真开了眼。”

丽嫔唇角悠然一笑,抚着她一双洁白鲜嫩的手,道:“我从闺阁之时便样样精通,垂髫之年便教习各类乐器,好博得一个才艺出众的名头,排鼓、洞箫、胡琴、箜篌、都塔尔、弹拨尔、羊皮鼓、琵琶、小阮、我都精晓一二。”

苓桂笑道:“主儿才貌无双,六宫无人能及。”

丽嫔轻抚脸颊,丰唇微动,道:“才貌无双有什么用?皇上也不宠我,只想着珍妃那个婢子,今儿晚又赏了一盅汤,瞧她得意的模样。”

翠莲伺候丽嫔卸了发上一枚金色嵌珠翠钗子,笑道:“珍妃跋扈,眼皮子也浅,主儿您使使手腕,皇上没准就来了。”

丽嫔笑容凌厉,道:“皇上从未传召我进养心殿弹琴,倒是这些日子便宜了宁贵人。”

苓桂噘了嘴低声道:“提起宁贵人奴才也生气,她身边的崔万海是个什么东西?也仗着主儿恩宠给我们使眼色,主儿委屈自今上册封,主儿只得了嫔位,而珍妃进了宫就协助皇后处事,稳稳压您一头。”

丽嫔面色一凛,冷冷道:“眼下我只有想个法子有娠才能得到皇上恩宠,否则新人一来,恐怕六宫就没我这个人了。”


彼时夏染芭蕉,正盛木槿,更有花鸟群飞,蜂蝶乱舞,暖日高升,处处洋溢着夏意盎然。

皇后扶着金桂、翠雯的手站在穿花走廊之下逗着一只浑身墨绿的鹦鹉,不时笑语连声,珍妃、悯嫔、丽嫔也在一侧殷勤侍奉。

慧妃盈盈跪拜,珍妃娇娇怯怯却是一声冷笑,道:“慧姐姐一向勤勉,今儿怎么晚了?”

赵得海垂头道:“回主儿,慧主儿偶感风热,晨起来得迟了,望主儿恕罪。”

皇后神色冷淡只作充耳不闻,忙吩咐王嬷嬷、翠雯扶起慧妃,含笑道:“无妨,身子可好些了?”

慧妃花容轻倦不胜憔悴,忙抚着胸口,道:“谢主儿关怀,奴才身子不济,偶遇风热,浑身倦怠,御医已煎了药着奴才服下了。”

慧妃神色恹恹,皇后也不愿多瞧,只见荣嫔抱着三皇子过来,荣嫔先福了一身,艾嬷嬷抱着三皇子,欠身道:“三皇子请主儿清安。”

皇后端和一笑,道:“快把三皇子抱至吾身前,几日没见三皇子越发壮了。”

丽嫔摘了一朵刚开的海棠逗着三皇子玩乐,道:“三皇子晶莹可爱,亏得荣姐姐照顾,凡事事无巨细,昨儿见褯子洗得不干净,还发落了奴才。”

皇后面上莞尔与王嬷嬷对视一眼,道:“伺候的人竟这般不上心。”

荣嫔温和怯怯,扶了扶鬓上的一支镶金宝芙蓉鎏银步摇,笑道:“主儿万勿动怒,三皇子顽皮,伺候不周也是有的。”

皇后嘴角一扬,拔下一枚凤嘴步摇逗着三皇子,道:“如今大皇子十岁,太子六岁,三皇子四岁,四皇子还小,子孙繁盛乃是社稷之福。”

荣嫔眼神轻转,俏丽一笑,道:“奴才生养三皇子,伺候不慎而致许多不周,奴才瞧主儿将太子教导得极好,恭谨谦让,温淑品性,若主儿不嫌奴才母子愚笨,奴才愿将三皇子交于主儿抚养,有主儿教诲,三皇子定知书达礼。”

悯嫔只清冷一笑,珍妃抚了抚鬓上的一串流苏,丽嫔却眼色流转,含笑掩唇。皇后先是笑意深深,忙收了温和笑容,道:“我素日也是三病两痛,且身下还有三公主照顾,怕是伺候不好三皇子惹你劳心,荣嫔,还是自己照顾较为稳妥。”

荣嫔只略略一笑,道:“是,奴才笨手笨脚怕伺候不好三皇子。”

悯嫔向四下望了望,疑道:“怎得今儿不见宜常在?”

宜常在的太监祁发海站在水廊下,笑意颇浓地屈了一膝,道:“回主儿,宜主儿有身孕了,不便给主儿请安。”

此语一出,满堂惊奇!珍妃心下忽然一沉,只是愕然回首觑着皇后,皇后也是心头一颤旋即平静含笑,道:“这是好事!怎得才说,这样的好事该向皇上道喜了。”

慧妃温婉垂首,道:“如此喜事,合该晓谕六宫,奴才恭喜皇上了。”

珍妃、悯嫔、荣嫔、丽嫔不得不起身道喜,纷纷相贺。

皇后抚着鹦鹉艳丽的羽毛,笑道:“宜常在伺候皇上三四年了,还真有福气,日后晨昏定省,难免身子劳累惊了胎气,便免了宜常在请安之礼。”

悯嫔扬了扬帕子,道:“宜常在的福气真好,皇上不过召幸一次这就有了。”

珍妃嘴唇轻扬便艳丽至极,道:“几日的功夫便怀上龙嗣,宜妹妹瞒得一丝不漏。”

祁发海屈了一膝,轻笑道:“是,珍主儿,要不说宜主儿福气好呢。”

皇后颊上生了温和笑意,道:“宜常在有孕,真是可喜可贺,皇上若是知晓一定十分欣喜,妹妹们若有空便与吾探望宜常在。”

慧妃、珍妃、悯嫔、荣嫔皆含笑福身,皇后如常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嗣不丰,妹妹们也努力些,开枝散叶,绵延帝祚。”

几人忙起身行礼,道:“奴才等便不叨扰皇后主儿清静,奴才告退。”

珍妃匆匆回了延禧宫,她抿了一口菊花茶,便撂在了紫檀木炕桌上,道:“小小宫女出身,几日功夫便有了。”

丁玉海垂睫而立,低声道:“皇上待宜常在恩浅宠薄,主儿不必忧心。”

荔桂端了一盘玫瑰酥,噘嘴道:“还不必忧心?这个宜常在三番两次与主儿争宠,这才一个月,还有九个月,指不定怎样张狂。”

珍妃面色雪白,银齿轻咬,道:“皇上践祚一年了,如今宜常在骤然有孕,皇上必定重视她这一胎,我虽与她同在皇后身下做事,可这个婢子恃宠生娇,我不能让她生下来。”

丁玉海笑道:“珍主儿有何法子?奴才也好为主儿出力。”

珍妃脱了轻薄衣衫,换了一件莲藕色洋紫绣花坎褂子,道:“宜常在所怀皇上第一胎,必定格外留心,连皇后都不免处处谦让。”

荔桂、翠橘端着水伺候着净了手,道:“皇后那是客气,主儿伺候皇上也五六年了,是该诞育皇嗣了,眼下宁贵人、宜常在这般纠缠擅宠,若不拿点手段,主儿还如何立足?”

珍妃神色清幽一俊,嘴角笑态渐收,道:“好歹宜常在年轻沉不住气,我会料理了她。”

慧妃剪了几枝绿荷,着人收进了花觚中,她面色娇艳,仿佛与花色一般,道:“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荷花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芬芳清奇,香气沁人,总能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蕊桂笑道:“主儿病大好了,兴致也浓了。”

慧妃脸上一阵微红,道:“张平远是你表弟,医术精湛,几贴药便将我的风热散了,你拿些银子打赏他吧。”

蕊桂忙施礼道:“主儿,表弟为您诊治乃医家之职,主儿的月例银子原就不多,还要送至娘家府上,实在捉襟见肘。”

慧妃往海水蓝纹鳞花大碗添了一勺鱼饵,道:“月例银子少,我们将就节俭一些,着厨房将荤菜换为素菜是了。”

蕊桂剪了剪荷花梗子便愁眉深锁,道:“奴才们倒没什么,倒是主儿,您近来身子十分清瘦。”

慧妃微微一笑,道:“晌午你在采些荷叶,古书上注有荷叶清心解暑,消风祛湿之效,还有这个月的份例,包出一半送到宫外,府中人多花销大,星盈、彦霖也要请师傅习字。”

蕊桂福了身子,道:“嗻,奴才这就托人送到府上,主儿在宫中也勉强度日,还要接济娘家,难为主儿一片孝心了。”

慧妃放下手里的荷花,她面上云淡风轻,眼神却哀哀凄楚,道:“阿玛从二品统领被贬为包衣副护军参领,家中艰难,我是长女,理应如此。”

珍妃、荣嫔逗着廊下的青花瓷海水纹深碗里的各色锦鲤,笑道:“你瞧这条鸳鸯赤尾,尾巴竟也是暗红色,上头还夹着点深绿,脑袋上像戴了一顶墨色帽子一样。”

荔桂添了把鱼饵,道:“主儿瞧那条金色边儿的鱼长得更喜庆,金琳琳的,格外耀眼。”

珍妃扬了一把水红色金花纹锦手绢,笑道:“皇上果然有心,将这样好玩儿景儿赐了我,听说今年饲养的鱼儿不过几百条,还要供给仁后、皇后,且不说那鱼儿品相如何,单是皇上赏的几条鸳鸯赤尾、鹅头红、金蝶舞,便是百价之宝。”

荣嫔盈盈婉笑,道:“皇上真疼珍姐姐,什么好的都给了珍姐姐这儿。”

珍妃抚着手腕上一对白玉手镯,眉目愈加柔和,丁玉海喜滋滋道:“皇上宠珍主儿,前儿伴宴、昨儿听曲,还赏了一把小叶紫檀琵琶,只委屈主儿和恭常在挤在一起,恭常在素来不受宠,别沾了穷酸晦气。”

珍妃瞥了一眼恭常在的屋子,便双眸清冷唇上发寒,道:“等我料理完了宜常在,再料理了她。”

话音还未落,只听李长安扬声高喊,珍妃盈盈起身行礼,乾坤忙伸手扶过了她,笑道:“吾瞧你明艳动人,可是心情不错,一斛珍珠收了么?”

珍妃脸色娇艳,靥生了层层柔色,道:“皇上圣心,奴才收了,一枝和露珍珠贯,月下回来寻几遍。一斛之数,奴才不敢私授。”

乾坤抚着她玉色双手,却道:“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得一斛之数岂不好么?你闺字唤兰娇,吾赏了一斛珍珠,都是光华璀璨之意,可见你该收得。”

珍妃福了福身,笑道:“谢皇上,既是明珠珍贵,皇上日后不许赏别人了。”

乾坤抿了一口茶,道:“今儿你父亲李云璐上了折子,你父亲在苏州任总兵,管辖苏沪一带诛杀邪教余孽尤为起色,一众叛党就地问斩,百姓拍手叫好,大快人心,朕与臣子决议将你父亲调为提督,御诏一下便上任福建。”

珍妃心中欢喜,笑了笑便俯首跪地,道:“谢皇上隆恩,奴才一家定效忠皇上。”

乾坤转眼便笑了笑,道:“起身吧,你父亲在前朝尽忠,你在六宫伺候,日后为你父亲挣一个好前程!”

珍妃笑色浓烈,柔柔地伏在乾坤的肩上,道:“是,奴才一定尽心侍奉皇上。”

这边宜常在怀娠已是三月有余,只见她腹部隆起,身娇体贵,日渐丰腴,然而宜常在怀孕至今身子一向患病,时常头晕目眩,身子懒怠,四肢酸痛,百般不适。

仁后也着了人时常嘱咐探望,又赏了阿胶、蜜枣、人参,皇后亲命御医黄贞显、江丛禄,太医李桂珅、崔良玉细心调理宜常在,直至平安生产完毕。

这一日惠风和畅,慧妃、悯嫔、宁贵人、恭常在一同去长春宫看望宜常在,刚走到殿门外,祁发海忙道:“奴才请慧主儿安,悯主儿安、宁主儿安,恭主儿安。”

宁贵人抚了绢子,笑道:“你家主儿身子如何?”

祁发海躬着身子,道:“回主儿,宜主儿从有娠就身子不适,时常失眠疲倦。”

苏桂的嘴角也长了水泡,愁愁道:“宜主儿都瘦了一圈,眼下才三个月便这般遭罪。”

彼时宜常在躺在大红色百子千孙绣花葫芦棉被上,她穿一件月白色云纹珍珠寝衫,发髻披肩松散,面上无华,情色恹恹。苏桂、翠瑕忙搀起宜常在,斜斜靠在樱花色鹅毛羽软枕旁,笑道:“姐姐们来了。”

慧妃一把按住她白皙细嫩的手臂,笑道:“你身怀龙裔,身子娇贵,赶紧躺下万不可着凉了。”

宜常在耳畔的一对翠色银杏叶耳环银光闪闪,含笑淡淡,宁贵人荡了清俊的笑靥,道:“妹妹才三个月了,还有六个月临盆,这生下的便是第四子。”

悯嫔打量了几眼长春宫内外陈设,规矩整齐,布置华丽,不禁笑道:“妹妹有娠,连殿室都富丽雅观,真是春意福长。”

宜常在含笑道:“悯姐姐伺候圣驾久,皇上更加心疼姐姐。”

慧妃瞧着软床上悬挂各色的香包,隐约有一种独特的奇香,不觉道:“妹妹的软榻上有一股清香,倒不知是何香?如此清心沁肺。”

恭常在笑道:“我也觉鼻尖上有一股清香散而不去,不浓不淡,香滑绵软,闻人欲醉。”

宜常在神色中现了几分矜傲,她抚摸着身侧的玉如意,道:“姐姐果是好鼻子,我软床上悬挂的香包、香囊是主儿赏的,里头装着静心凝神,安固胎气的草药,连我身上盖的被子都是主儿传内务府送的,那被子也极轻柔,里头掺着鹅羽鸭绒,既暖和又舒适。”

恭常在眼神中多了一缕失落,道:“皇后主儿心意难得。”

慧妃理了理衣领上如意花穗子,笑道:“妹妹好福气,我见荣嫔有娠时,皇后都不曾这般上心,可见皇上、皇后对妹妹珍重。”

宁贵人掩了掩面,低声道:“妹妹一朝产子便晋了嫔位,也好母凭子贵,名正言顺。”

宜常在微微点头,道:“多谢宁姐姐金口,如此福泽庇佑,妹妹定为皇上诞育皇子。”

慧妃回了咸福宫便独自坐在炕上看书,蕊桂端来一杯热茶,笑道:“主儿回来许是累了,不如进一口茶吧。”

慧妃放下书,道:“我瞧宜常在有娠极为金贵,连殿内摆设都是一等一的名贵,我忝居高位,膝下却无所生养。”

二人正说着话,赵得海引着张平远进殿请脉,他穿一件青布棉袍,清癯玉面,剑眉舒展,愈发英气袭人。

慧妃掩了掩伤心之色,蕊桂忙从衣袖上抽出一块素色手帕,搭在慧妃白皙细嫩的皓腕上。张平远跪在炕下,细细把脉,半晌才道:“回主儿,主儿身子康健,一切无恙。”

慧妃脸色一扬,蕊桂就从描花绘柳的妆奁盒下取出一锭银子,塞在张平远衣袖里,笑道:“主儿赏的快拿着吧。”

张平远拱手谢过,慧妃抚了鬓上悬的一支翎穿芍药点金翠步摇,道:“今儿去了趟长春宫,宜常在一胎似乎不太安生,我心存疑惑还请太医告知一二。”

张平远笑道:“回慧主儿,宜主儿一胎非奴才伺候,伺候宜主儿是李桂珅,皇后主儿慈悯驭下,亲自指了黄御医把脉。”

慧妃微微点头,道:“宜常在床榻上悬的各色绣花香囊,香味奇特,独独有一股奇香,我不识草药还请太医指教一二。”

蕊桂从床榻上解下几枚绣花如意香囊,那香囊绣工精巧,针线均匀,里头装着轻飘飘的晒干草药,清香宜人,心肺舒畅。慧妃拾起香囊递过他手中,低眉笑道:“这是皇后命内务府司衣局的绣娘缝纫,你且瞧瞧。”

张平远解开金色丝线,从香囊里倒出一把细碎草药仔细嗅闻,半晌才如数家珍一般,道:“里头有紫苏、沉香、檀香、丁香、紫薇、艾叶、茱萸、竹茹、海棠、菟丝子、益母、附子、莪术,果是安胎固气,静心凝神的草药。”

张平远又细细闻了一遍神色有些沉重,皱眉道:“还有几味草药,只是檀香、沉香、丁香、茱萸的香味浓厚馥郁遮盖住了此香的独特气味。”

慧妃心中陡然一惊,道:“张太医深得信任,这里到底有何物?”

张平远皱眉蹙额,道:“似乎有麝香、苏合香一类,只是丁香、檀香、茱萸的气味浓烈,一时察觉不出到底是何种香。”

慧妃思忖片刻,却道:“这些倒都是好药,檀香静气,麝香凝神,茱萸固胎,沉香开胸都是一等一的草药。”

张平远弓了身,道:“是,主儿身子偏弱,奴才从之前的脉案来瞧,自乾盛二十一年主儿便患上了寒湿下注、经带不调病状,而又反复受风着凉,导致病症时好时坏,畏寒畏热。”

慧妃心头一恼含泪带笑,道:“说来我身子不济,前年我曾患受凉之症,直至隔年二月还未康健,月信也时有时断。”

张平远垂眉道:“主儿身子太过柔弱,便是下红之症更要耐心调理,仔细照看,由到冬日,手脚发凉,气血虚亏,更是大病。”

慧妃脸色急切,头上的玲珑翠花嵌宝蓝步摇一闪一亮,道:“那我身子该如何调理?麻烦太医仔细告知。”

张平远一声浅笑,道:“奴才这就回太医院商酌探讨,为慧主儿调配方子。”

慧妃放下了心便和婉带笑,道:“有劳太医了,我身子素随额娘百般生病,不知何种草药调配更好?”

张平远思索片刻,便斟酌道:“奴才会添藿香一钱五分、苏梗二钱、桔梗二钱、香附二钱、壳砂二钱、枳壳一钱五分、茯苓二钱、栀子二钱、莪术二钱、丹参一钱、党参二钱加以调配,这些草药性甘温和,最宜女子服用。”

慧妃抚着胸口上的一串珠玉,沉声道:“有劳太医辛苦,谢太医嘱托,日后但请太医常来为我调理身子,我定感激不尽。”

赵得海送走了张平远,蕊桂忧愁道:“主儿添了下红血亏之症,倒极难调理。”

慧妃静静沉思半晌,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食五谷岂能不生病?”

蕊桂见慧妃风轻云清,便没在说什么,而慧妃神色清艳,只笑了笑,道:“有子无子便是命中之事,若是有了自是欢喜,若是没有也不必悲天悯人。”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四只手便紧紧握住。


近日天气越来越有闷热之兆,皇后便免了清早的定省,只命到了傍晚时吩咐诸位嫔妃齐聚储秀宫议事,小坐即可。

皇后端然坐于紫檀香木雕彩刻花凤座上,她笑容依旧,端方温和,众人依次而坐,莺燕相欢,妃嫔笑语,无不热闹。

只听皇后笑道:“听说皇上要晋宜常在为宜贵人,册封之礼定在了这个月的十二,吾命人瞧了瞧正是黄道吉日,宜妹妹伺候皇上久了也该晋一晋。”

宜常在声如燕啭,盈盈行礼,皇后忙着翠雯、金桂扶起,道:“你是有福之人不必言谢。”

悯嫔唇齿如樱,低哼道:“不过小小贵人也不是嫔位。”

皇后头上翡翠珠玉嵌凤尾垂下的紫水晶流苏,玲珑清碎,摇摇欲坠,冷声道:“有这会儿闲话功夫,不如仔细教导宫中奴才,连内务府的银两都敢克扣。”

悯嫔满脸通红,一时垂睫低头不敢说话。珍妃微微抿了一口清茶,道:“悯嫔好歹也是主位,又是大皇子之母,怎得却约束不了奴才?平白叫人笑话。”

丽嫔轻笑一声,悠然抚着衣裳的花纹,道:“皇后主儿万勿动怒,奴才认为主位不济事,下人更是该打。”

悯嫔这才舔着脸,道:“回主儿,克扣宫例的下人,奴才已经发落掌嘴二十。”

珍妃杏眼流转,顾盼神飞,道:“悯嫔糊涂了,掌嘴二十岂能震慑人心?合该杖打二十以儆效尤。”

荣嫔眉色蹙蹙,扬唇道:“连主位的银子都敢克扣,分明是瞧悯姐姐软弱。”

皇后淡淡一笑,道:“既软弱又不中用,合该受皇上厌恶,宜妹妹一胎仔细保养,也好为皇上诞下一位阿哥。”

宜常在一脸矜傲也不起身谢恩,只低垂秀目,微微颔首,道:“谢皇后主儿关心,主儿无微不至,奴才心怀感激。”

皇后眉心一散,道:“前儿内务府送来四海碗墨金色东海锦鲤、四海碗凤尾金鱼,供吾鞠养赏乐,吾瞧锦鲤色泽鲜亮,凤尾金鱼成色名贵,一时也养不了这么多条,便赏给妹妹们,妹妹闲暇之余怡情悦性,身心安泰。”

王嬷嬷、翠雯、金桂、兰桂便端来青花色海藻纹深碗,里头游弋着数十条颜色亮泽,活泼可爱的各色锦鲤、凤尾。

王嬷嬷笑道:“宜主儿娇贵,定要多挑选几条,金鱼沾了主儿福气,更能活波乱跳供主儿赏玩。”

宜常在眉梢顿生丽色清婉,微一扬脸,身后的苏桂、翠瑕便挑选了十几条金鳞锦背、红斑绿斓的金鱼。

珍妃、荣嫔、丽嫔、宁贵人也挑选了几条锦鲤、凤尾、鹅头绿,皇后凝眸一定,道:“慧妹妹不喜鱼么?”

慧妃抚了鬓下翠色芙蓉密纹扁方,笑道:“谢主儿好意,我不喜金鱼浮动翻滚,腥臭交加,鞠养宫中甚为不妥,反倒污了内殿清香。”

皇后含笑点头,道:“妹妹果真见解奇特,心思巧妙,其实吾与妹妹不过图个乐子,未必在乎诸多细节。”

皇后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妹妹们也都散了,听说这几日京城一带会有雷雨,下去跪安吧。”

一众嫔妃出了储秀宫已是酉时三刻,天色浓黑,铅云低沉,便乘坐肩舆各自回宫了。繁木森森,树叶葱密,空气中依稀有着草木茂盛散发出的清甜气息,月色如烟,遮天蔽日的树荫垂落成一道浓重蓊郁的墨绿色,模糊了众人视线。

长春宫离储秀宫并不算远,只是要路过一片藤蔓低回,茂盛繁杂的宫廷小径,宜常在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上,苏桂、翠瑕、祁发海捧着几盆海碗,里头游动的金鱼欢快翻跃,竞相嬉水。

宜常在环顾四周,皱眉道:“这儿入了夜阴森森的,倒叫人害怕。”

身后肩舆上坐着荣嫔也急着催促,道:“这儿近御花园树繁叶密的,快走!”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绵软的猫叫声,清晰幽幽地落入众人耳朵中,在清冷寂静的夜晚之中格外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荣嫔惊讶一声,紧紧攥住手里的绣花手绢,惊恐道:“有猫!有野猫!快走!”

不过眨眼一瞬间,树梢藤蔓之上此起彼伏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可怖地响了起来,隐约可见伏在琉璃花瓦墙头上的数十只灰黑相间,形态丑陋的野猫顿时弓背竖毛,低声喵喵,露出一双幽蓝发亮的鬼眼。

突然一只黑色灰毛,肥硕健壮的野猫从墙头上直跃而下,狠狠扑向苏桂手里捧的一碗墨金色东海锦鲤,那野猫爪子极为锋利,重重挠在了苏桂的手臂上,一碗锦鲤被抓得摔地粉碎,那野猫速度地叼了几只鲤鱼,飞跃而上。

骤然闻得四周有一股鱼腥味,碗里的鲤鱼扑棱了几下,墙头上十几只野猫一跃飞扑而来。宜常在惊悚交加,躲闪不及,那两只野猫呲嘴嘹牙,凌厉杀来,稳稳撞在平坦的小腹上。

四周宫女太监乱成一团,宜常在恐惧交集,飞扑过来的利爪把衣裳划破条条破碎,登时她吓得弯腰捂腹,下体酸软流血不止,冷汗涔涔直下。

英桂捧的海碗也被野猫扑个粉碎,脸上划了几道血伤,宜常在脸色惨白,揪心喊痛,闻讯过来的宫中侍卫拔出长剑朝野猫砍去,只听声声凄厉的惨叫和骨骼震碎的声音袭来,弥漫着鱼腥和猫血的腥臭气味。

祁发海惊魂未定,厉声喊道:“宜主儿见血了!快去传太医!”

几只野猫寒毛冷竖,叼了地上打碎海碗里的凤尾金鱼和锦鲤,落荒而逃,扬长而去。

彼时乾坤正在平安室召见密臣商议谦亲王忤逆之事,昼郡王忿忿不平,更道:“谦亲王依仗长子身份,作威作福,不敬今上,奴才之见立刻查办,削爵圈禁。”

张庸泰捋了捋胡子,道:“昼郡王行事不可鲁莽,谦亲王乃仁帝长子,且最先封亲王之位,你尚在幼龄,人家便随仁帝开疆拓土了。”

端贵亲王沉思道:“福建提督李云璐、副都统李丰璐、太傅张舜、内务府大臣扎勒特、广财、礼部尚书右侍郎石岫、两江巡抚郭万里,素日与谦亲王走得很近,这些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利朝堂安稳。”

鄂扬尔埋头深思,道:“凡事需认真商讨,万不可莽撞,今上践祚之初,安抚为上不宜诛戮,恐伤了天家和气。”

乾坤怒目微眯,道:“李云璐是珍妃之父,且他刚刚铲除余孽立功,朕现在还不能动他。”

永惠拱手道:“奴才听闻戴恒被贬黜后,贼心不改,常出入谦亲王府上议事,与谦亲王、祉亲王沆瀣一气,连一些宗亲都极力拥戴。”

昼郡王横目一凛,道:“鄂大人是祉亲王亲舅,那拉氏的外甥,今日密事,努大人万勿泄露风声。”

鄂扬尔轻哼一声,便扬唇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与祉亲王往来甚少,且我得仁帝爱重,又是皇后阿玛,怎会如此忠奸不明,是非不分?”

忽然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有着低低的人声,踏破了平安室的周遭沉静,乾坤心上烦躁便扬了扬声,道:“是谁在外头?”

李长安并不敢敲门打扰,只气喘吁吁,声音都变了腔调,道:“是奴才,宜主儿不好了!”

乾坤一脸震惊,几乎怔住,其余众人也立时惶惶不安,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长安只在殿外吓得跪地叩首,道:“奴才也不知,仁后的凤驾已到长春宫了。”

未走到殿内便听得西六宫的长街上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凄厉叫声,伴随着羊角宫灯的烛火和微风婆娑起舞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慌乱一片,不忍卒闻。

仁后焦急地坐在榻上,手里不断捻动着藏传玛瑙蜜蜡佛珠,皇后则立一旁脸上肃然,一众太医只低低伏地叩首,太后撇了一眼,道:“吾不过刚刚睡下便有人来报,宜常在不好了。”

仁后并不疾言厉色,长春宫的宫女奴才早已冷汗淋淋,抽泣不止,正训斥着,只见乾坤的銮驾金黄璀璨,匆忙赶到。

皇后向乾坤福身请安,道:“都是奴才无能,夜来霜露湿冷,又遇上野猫冲撞,还请皇上降罪。”

乾坤来不及加以盘问,宫人进进出出忙碌,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端进去、端出来,已是腥红一摊,血味浓烈,众人忙捂住口鼻,连连作呕。宜常在的叫声越发凄厉,令人听后骨肉酥麻,浑身惊悚。

仁后急得额头上浮起一层细腻汗珠,道:“宜常在被猫冲撞了才见红的,且她不到四个月,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乾坤神色骤然惊怒,一脚踹在了跪地的祁发海身上,乾坤气怒夹杂,力气极大,祁发海经不住一踹,已是全身瘫软,拼命哭诉恳求饶命。

乾坤怨气冲冲,道:“都是怎么伺候宜常在的?平白无故哪儿来得野猫?”

乾坤显然愤怒到了极点,荣嫔忙揉胸按背低声诉求,道:“皇上珍重龙体,万不可动怒。”

乾坤稍稍平息,荣嫔又端来一碗红枣茶殷勤侍奉饮下,宜常在一声比一声凄厉,如皮肉绽开,筋脉割裂一样疼痛不堪,越发六神无主,毛骨悚然。

乾坤脸色阴沉难看,再也顾不上了,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帷帐里,皇后立马按住乾坤的手臂,语气坚决,道:“回皇上,宜常在一胎极为不好,产房血腥污秽,皇上千尊万贵,玉足金躯,断断不可步入,以免沾染不祥之兆。”

乾坤还是听了皇后的话,静静退在一侧。李桂珅连滚带爬出了帷帐外,他声音颤颤,如同细蚊,只磕头碰脑,道:“回皇上!奴才无用!不能保宜主儿一胎,还请皇上降罪!”

殿内空气一时凝住,仿佛有窒息之感,仁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太医也尽力了,皇帝节哀吧。”

乾坤似乎是不能够相信,只默然摇头,无奈地走出了长春宫。

宜常在昏迷了半日后,于次日清晨醒来,她惊闻变故,又哭又闹,不仅摔了内殿陈设,也砸了花瓶碗盏,盆景摆置,甚至到御前吵闹请求乾坤为其做主,皇后更是下令宜常在违和,不宜打扰,太监宫女不准出宫半步。

宜常在骤然小产,乾坤也很少过来探视,即便是来了也不过稍稍坐坐,替她擦一擦眼泪就走了,倒是慧妃、荣嫔、恭常在看望了几次。她日日还要一顿不落的服用红花汤进行产血催落,不到半月,宜常在鸠形鹄面,骨瘦如柴。

这一日午后,乾坤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珍妃在一旁红袖添香,端水研墨,柔情恬静一般的相处下,闻听外面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此起彼伏更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乾坤放下了手握的毛毫,皱了皱眉,道:“谁在外面哭喊?扰了朕的清静。”

珍妃扬一扬温婉含笑的脸,道:“皇上莫恼,奴才听倒像是宜常在,奴才这就出去打发了。”

乾坤微微颔首,正要说话,转首瞥见李长安垂头立在殿门口外,愈加厌烦,道:“李长安!还不把她打发走,朕不想听她吵吵嚷嚷!”

李长安踯躅不前,只道:“回皇上,宜主儿思念孩儿,扬言说是珍主儿、丽主儿设计陷害。”

珍妃不觉蹙眉,手势也缓了几分,低声一喝,道:“真是大胆!简直是无中生有!”

乾坤神色大变,忙掷了朱笔,低低道:“放肆!她竟敢污蔑!”

珍妃柔声细语抚着乾坤的胸口,道:“皇上万勿动怒,宜常在失心疯了,口不择言污蔑奴才。”

珍妃使过一个眼色,顺喜忙弯腰道:“回皇上,这几日宜主儿见了太子、四皇子,便说是她的孩子,吓得太子哇哇大哭。”

只听殿门外凄厉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又阵阵哭喊,宜常在声嘶力竭般嘶哑着喉咙,道:“皇上!奴才腹中的孩子冤枉啊!求皇上为奴才和枉死的孩子做主!”

内侍卫兰涛听得污言秽语,极不中听,便道:“公公请示皇上,主儿这般嚎叫,叨扰了皇上清安,你我奴才实是担当不起。”

李长安、苑长青也是一脸茫然,只两手一摊,急得跺脚,到底是兰涛身份尊贵转身走了殿内,道:“奴才回皇上,宜主儿叨扰清安,奴才惶恐,还请皇上示下。”

乾坤心下越发烦躁,便冷冷道:“宜常在如此狂悖,扰了朕清静!顺喜,传朕口谕,将宜常在送回,由内务府安置。”

顺喜答应了一声忙领旨去了,乾坤再无二话,起身便要往后殿走,才迈开几个步子却见珍妃也紧紧跟了来,她盈盈施了一礼,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奴才有一言要讲。”

乾坤瞟了珍妃一眼,淡淡道:“你若为宜常在求情,那便不要讲了。”

珍妃微微一尴尬,忙柔和抚鬓,道:“皇上抬举奴才,奴才并不替宜常在求情。”

乾坤不禁蹙了蹙眉,道:“那又是为何事?”

珍妃上前了一步,耳上坠的三枚珍珠环子玲珑一响,道:“宜常在身为嫔御,不安心侍奉圣驾,整日哭闹喊叫,叨扰皇上、仁后清安,实在不该!”

珍妃见乾坤眉头紧锁,脸色越加阴沉便大着胆子,道:“不是奴才多舌,宜常在这个疯癫样子,实是难以伺候圣驾,与其让一个发疯之人侍候皇上,倒不如一了百了,发落算了。”

乾坤略一沉吟,迟疑不决,道:“珍妃之意是?”

珍妃嘴唇微抿,明亮的眸光里含了一丝恶毒心计,道:“宜常在这个模样,即使蒙皇上恩眷也是阴骘祸水,不如成全了她,发落冷宫!”

乾坤的身体轻微一震,像是被珍妃的话深深触动,旋即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不久,乾坤的唇齿间吐出了冷冷的字,道:“来人!再传朕谕,宜常在废入冷宫!”

珍妃忙含笑施礼,她面色浅红,清秀如芙蕖,道:“皇上为江山社稷思虑,奴才在此谢皇上恩!”


延禧宫中殿,珍妃换了一件橘红色绣海棠穿金丝衣裙,针线繁密,娇艳绚丽,由着荔桂的手进了一碗坐胎药,进完漱了漱口,皱眉道:“舌头都喝木了,自前年至今年,光坐胎药都喝了好几罐子,还不是一点也不好。”

珍妃嫌恶抚额,道:“我肚子不知怎得偏偏怀不上,真是心烦。”

翠橘却含着笑脸,垂手道:“要不奴才把江御医请来,再为主儿请脉?”

珍妃抚了鬓上鎏金芍药步摇和一饰珠翠,急促道:“快点去太医院,传江御医过来!”

荔桂含笑道:“奴才瞧荣嫔、丽嫔也在喝,一日三碗比吃饭都勤。”

珍妃抿了一口淡茶,沉声道:“看来都不甘示弱,宜常在一事得心应手,我托父亲带来的凤尾金鱼,倒都送给了皇后,皇后又赏给了她,鱼味腥臭,夜半时便招来野猫出洞。”

丁玉海垂着睫毛,道:“那些野猫长相丑陋,性子极野,别说是怀上龙胎,就算没怀龙胎撞一下也会出事。”

珍妃的眉含着郁郁的薄怒,道:“你做事仔细,一个宫女出身也妄想成为皇子生母,她也配!”

丁玉海垂首笑道:“是不配!这不发落冷宫了。”

珍妃清媚剜眼,她唇间冷颤,切齿道:“父亲高居福建提督,叔叔位至副都统,连我几个兄弟都做了二等侍卫,家世、宠爱都不缺了,唯独缺一个皇子。”

丁玉海轻轻揉着珍妃双肩,笑道:“主儿还年轻,还怕怀不上皇子?”

珍妃珠翠轻颤,凤眼一抬,道:“明儿去宝华殿为菩萨上香祈福!”

这一夜,圆月皎皎,星华如水,乾坤正坐在书房批折子,碧绣立在一侧轻摇小扇驱赶蚊蝇,碧绮端一碗绿豆百合汤,工工整整施了礼,道:“皇上,夜来困倦,仔细伤了眼睛,奴才命御膳房做了一碗绿豆百合汤,落胃消食,润肝明目,皇上且先尝一尝。”

乾坤答应了一声,撂下手上的朱笔,道:“这时候,朕的肚子也饿了。”

碧绮含笑捡了筷子递了过去,道:“皇上政务烦忧,操心劳神。”

乾坤喝了一匙,抬头笑道:“朕还年轻多熬几个时辰不妨事,当年太宗一夜只睡两三个时辰,朕与太宗相比,真是自惭形秽。”

门外李长安低头进来行了跪礼,道:“奴才请皇上安,敬事房的人来了。”

李长安便挥了挥手,只见贾庆海弓着身子跪地,道:“皇上圣安万福,奴才请皇上翻牌子。”

乾坤放下了碗,指尖便在慧妃、珍妃、悯嫔的牌子上晃了晃,停顿了一下,这才犹犹豫豫地停在了悯嫔、荣嫔的牌子上,翻了过去,道:“就悯嫔伺候吧。”

贾庆海答应了一声,道:“喳,奴才这就请悯主儿。”

建福宫内身影寥落,灯光黯淡,悯嫔正与宫女下人缝制衣物,但见御前的顺喜走了进来行了一礼。

悯嫔疑了一声,放下了手握的针线,道:“我瞧你眼熟,你不是御前的喜公公吗?你怎么来了?”

顺喜笑道:“嗻,皇上翻了悯主儿牌子,一会儿接主儿过去伺候。”

荠桂、翠茹含笑福身,悯嫔一听捂着心口,睁大了双眼,道:“你说得真的?你瞧皇上这都一年多没翻了,怎得说翻就翻了。”

杨自海笑道:“主儿伺候皇上多年,皇上长情,惦记着主儿。”

顺喜弯腰带笑,道:“銮驾马上要来了,主儿紧着时候准备吧。”

悯嫔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要紧着预备,快去拿件鲜艳的衣裳来,荠桂快替我梳妆。”

荠桂福了礼,笑道:“奴才瞧主儿现在也很端庄。”

悯嫔摇了摇头,摆手道:“那怎么成?我许久未见皇上,蓬头垢面,怎么接驾呢?”

顺喜搓着手道:“那悯主儿好好收拾,奴才便先出去候着了。”

西耳房中烛火明灭,摇曳不定,乾坤正坐在软榻上看《春秋》,李长安几步进来,道:“皇上静安,悯主儿来了。”

乾坤微微颔首,沉默不语,李长安忙拍了拍手,只见悯嫔穿一身艳粉色绣花衣裙,头上镶着珠翠钗环,忙屈膝施了一礼。

乾坤抬了抬手,悯嫔羞涩含笑怯了秀首,道:“夜深了,奴才伺候皇上早些安置。”

乾坤抿了一盏花茶,淡淡含笑,道:“朕还没累,再瞧一会儿书,你若是困了便先睡。”

悯嫔抚了抚鬓角的珠饰,笑道:“奴才也不困,奴才喜欢伺候皇上。”

乾坤脸色微黯,捻着手上的一串祖母绿佛珠,道:“瑞恿现下如何了?在尚书房还听师傅的话么?谙达教习的功夫可有长进么?”

悯嫔一听问起皇子,赔笑道:“听话,听话,瑞恿最听师傅的话了,《论语》、《庄子》每天都在背,天不亮就跟着谙达练习骑射、摔跤,最是认真了。”

乾坤凝眸微眯,道:“师傅和谙达教授的知识有时有晌,到底不比生身父母传授得仔细,你是他的额娘,皇后是他的皇额娘,素日定温淑教导,也不枉费朕的一番心思。”

悯嫔莞尔一笑,道:“奴才是认真教导大皇子,瑞恿也懂事,他不能辜负皇上和奴才的期许。”

乾坤眼色划过一阵凌厉,缓缓地合上了书坐正了身子,道:“你就这样教授你的儿子?”

悯嫔笑容一收,温婉垂首,道:“是,奴才还说太子体弱,三皇子年幼,唯有瑞恿懂事,你可一定要争气,额娘的福气全指望你了。”

乾坤眉心骤紧,双目愤怒,眼眸暗沉,悯嫔却是欢喜不止,乾坤的暴怒随着两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悯嫔的面上,顿时起了五个血红指印,肿得高高。

悯嫔吓得瞪大了眼睛,匍匐在地,乾坤怒道:“全无心肝!恬不知耻!你且瞧瞧你的儿子和你都是什么德行?猥琐无知!如此不堪!”

悯嫔泪水横流,连连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冤枉!奴才冤枉!还望皇上明鉴!”

乾坤的怒火愈燃愈烈,指着她的鼻子,道:“果是伺候人的贱奴!当年若不是仁帝怜惜你们王家,给了你小妾之位,你早被流放了,你倒成了气候,如此野心!如此不堪!你现在滚!朕不想见到你!”

悯嫔面色煞白,满脸泪水,失声唤道:“皇上!奴才冤枉!奴才不过是一时口误才胡说八道!奴才冤枉!”

乾坤愤怒至极,一碗滚烫的茶水瞬间泼在了悯嫔的身上,冷冷道:“你的儿子被你教导得放纵任性,无规矩章法,令祖宗蒙羞,传旨下去即日起将大皇子送回南三所,由嬷嬷抚养直至长大成人,不许生母探望一眼!”

悯嫔听后身心俱碎,如同五雷轰顶,只是浑身战栗颤抖,一声悲戚地惨叫便晕倒在地再不起身。

九月初天高云淡,鸿雁高飞,一众嫔妃向仁后请安完毕,便各自回去了,唯有皇后只留了慧妃叙话。

皇后着了一件橘黄色芙蕖并蒂纱绸,十分端庄雍容,慧妃从翠雯手中接过一碗秋梨膏,用瓷勺舀了舀送至皇后嘴边,道:“皇后主儿辛苦半晌也是累了,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皇后掩唇喝下,才徐徐一笑,道:“你伺候今上多年,在潜邸旧人之中颇有贤德,只是有一点我却不明。”

慧妃定睛微疑,莞尔道:“主儿有何不明?奴才愿闻其详。”

皇后意态闲闲,抚着小指上的鎏金莲花纹碎玉护甲,道:“你不为子嗣忧愁,不为家族着想,你真的无欲无求么?”

慧妃手抚两腮,垂头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奴才一家仰仗今上恩惠,隆恩浩荡,不敢奢求他物。”

皇后抿了一口秋梨膏,转首一笑,道:“世家出身的女子哪一个不为家族奔波?佟佳一族好歹也算显贵,你说这话便是诓我。”

慧妃笑意渐收,却道:“主儿可曾瞧见我在求什么?于我而言,是荣华富贵还是家族昌盛?自入了宫我一直清心寡欲,克己复礼,权势恩宠我从未沾染分毫,主儿认为我是贪婪热望之人么?”

皇后转了转腕上的一对暗绿玉镯,笑道:“吾不过说笑了,若真如此,妹妹真是垂范六宫,不过我始终猜不透你。”

慧妃温柔凝睇,喂了皇后一口枣花蜂蜜膏,道:“主儿敏慧过人,大家想得到什么,主儿一眼便知,还有什么猜不透呢。”

皇后抬起秀丽长眉,轻笑道:“你阿玛遭贬,你不为父求情,却日日看书写画,难怪你的额娘指责你懦弱无能。”

慧妃笑了笑抚着鬓上的簪花,愈发恭顺拘谨,道:“今上忌讳沆瀣一气,且弹劾阿玛之人是谦亲王与珍妃之父,我若求情只会让阿玛处境极危,祸延九族,也令今上雷霆震怒。”

皇后搭了王嬷嬷的手,起身道:“妹妹有一颗玲珑之心,吾望日后你能坚守初心,不被蒙尘罢了。”

慧妃含笑如常,只福了一礼,道:“嗻,奴才谨记教诲。”

一连数日,乾坤都在勤政殿处理政事,荣嫔不免心急,用过了午膳急着去勤政殿向乾坤请安,一路上说笑了一阵,便催了几声抬轿的太监,径直朝了勤政殿。

才到了勤政殿门外,二当差的顺喜见是荣嫔来了,忙迎上前亲手扶了荣嫔下轿,赔笑施礼。

荣嫔抚着鬓角上的珠花,荡了一丝笑意,道:“这个时辰皇上在做什么?”

顺喜赔着笑意,道:“回主儿,皇上歇了午觉,起身批了几本折子,现下碧绣姑姑伺候着,正歇着呢。”

荣嫔笑了笑,扬着洒金花的绢子,道:“我想给皇上问安,劳公公进去通传一声。”

顺喜答应一声便进去了,荣嫔在雕花穿廊下站了一会儿,只听得殿内有一清妙女子的声音琅琅传来,仿佛有弹琵琶之声,铮铮作响。荣嫔生了疑心,便问了一旁站着的苑长青,道:“里头还有主儿伺候着?”

苑长青笑着脸,道:“回主儿,皇上批完折子,唤了珍主儿伺候。”

荣嫔紧了紧紫金色绣花洋狐皮袄子,道:“果是笑声不断,又弹琵琶又唱曲儿,皇上当真雅兴呢。”

荣嫔只抚了抚脸,顺喜伸了手便请荣嫔进去,因着乾坤正在小憩听曲,荣嫔便轻手轻脚走了来微微屈膝,福了一身。

见乾坤斜斜靠在暖阁的小榻上,微闭着眼慢打着拍子,五步之外的圆凳坐着珍妃,见她穿一件橘粉色滚彩蝶边坎肩袄,外罩一身娇桃色撒梅花绣金朵氅子,玉容娇艳,脸色微红,一手持着琵琶微微遮挡住半颊玉面,一手纤纤十指轻拢慢捻,拨抚弹挑。

珍妃见荣嫔到来,只轻弹琵琶,缓作无睹,而荣嫔便也垂手立在一旁静静听着,一曲终了,乾坤抚掌叫好,荣嫔才福了福身子。

乾坤见了荣嫔到来,倒是十分高兴,牵过手便唤了一同坐下,道:“何时进来的?朕倒不知。”

荣嫔温婉垂手,道:“奴才进来时,皇上正听珍姐姐弹曲,如此清音,奴才岂敢打扰。”

珍妃放下怀抱的琵琶,抚鬓扬耳,荣嫔起身与珍妃行互手之礼,便垂眉浅笑,道:“姐姐有礼了,刚才一曲琵琶果真悦耳,如芙蓉泣露,凤凰清啼。”

珍妃卸了一手的薄象牙片,妩媚一笑,道:“妹妹谬赞了,姐姐雕虫小技,愧不敢当。”

乾坤握了握荣嫔的手,眼中微微一沉,道:“你的手这么凉,碧绣,着人往前添两个炭盆,仔细着两位主儿受寒。”

碧绣微微颔首,便着人往前挪了两个炭盆,珍妃见荣嫔如此撒娇妩媚,心中清冷便凑上前来,道:“回皇上,刚才奴才弹的一曲《汉宫秋月》音色把持不好,那薄的象牙片子还把奴才的手指刮破了,皇上您瞧。”

乾坤见珍妃肤色白皙,眉目姣好,一颦一蹙都是浅薄的绯红颜色,道:“过来让朕瞧瞧!你弹得如此动听,伤了手指也不碍事,朕一样喜欢。”

珍嫔依偎在乾坤的怀里,道:“皇上喜欢听,奴才回回给皇上弹。”

荣嫔见二人柔情蜜意,软语温存,便眼角酸涩地坐起了身子,道:“奴才向皇上叩了安,这便下去了。”

乾坤摆了摆手也未曾理会,珍妃娇兰盈盈,冷冷剜眼。但见顺喜急着走进来,道:“奴才回皇上,阅是楼新排了几支曲子,奴才们在外候着,但请皇上圣心一阅。”

乾坤扬眸,唇边含着薄薄春意,道:“那传她们进来,也不枉天寒地冻走了一趟,荣嫔也留下清听。”

荣嫔只站在一侧温和含笑,沉静不言,珍妃却撇了嘴,嫌恶地起身恭候一旁,只听顺喜拍了拍手,高声道:“传阅是楼歌伎!”

约莫着有十几位年轻歌伎,皆是豆蔻青春,二八年华,其中有几个女子容貌甚是俊丽,圆脸桃腮,柳叶细眉,云娇雨怯,十分香艳。她们用的是镶了象牙和玛瑙的凤颈琵琶,还嵌了些许翡翠,横抱侧拿,弹拨轻挑,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那调子温婉响亮,清丽明快,十分悦耳。

正弹奏着,珍妃嗤笑道:“想来今日真不巧,明明皇上唤了我,一拨一拨进来人狐媚,真是下作。”

荣嫔昂首浅笑,便道:“若你琵琶技艺高超,怎会勾得皇上再想听阅是楼歌伎?黔驴技穷,微末伎俩。”

珍妃脸上含了一阵薄怒,乾坤抚了抚掌并没有拍手称好,转头道:“珍妃、荣嫔以为如何?”

荣嫔屈了屈膝,垂首道:“奴才耳拙口劣,一时竟也说不出,不比珍姐姐技艺精湛。”

珍妃盈然含笑,仰着一张倨傲面孔,道:“如今阅是楼竟没好的琵琶伎了?选这几个下三滥来给皇上赏听,也不怕污了圣耳?”

那几个歌伎听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请罪,乾坤似有扬唇赞许,道:“惯弹琵琶解歌舞,珍妃弹得最好。”

珍妃笑着福身,随手取过一个歌伎用过的琵琶,道:“皇上夸赞,怎得阅是楼这般阔气?歌伎用的也是这样镶金嵌银的琵琶?”

一侧的碧绣福了身,道:“回主儿,是皇上许的,皇上素爱风雅便许了阅是楼、畅音阁用这般镶金嵌银的乐器。”

站着的一位歌姬大着胆子起身,道:“奴才技艺不佳,污了皇上与主儿清听,奴才该死。”

乾坤坐正了身子,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滞,道:“好了,朕听了一上午琵琶有些倦了,阅是楼歌伎弹得琵琶较从前有些长进,回去勤加苦练就是了。”

见那歌姬身段翩翩,柔婉点头,那一张秀首也是十分俏丽,道:“奴才谢皇上指教,奴才回去定勤加练习,不负皇上圣耳清听。”

乾坤笑容越见越深,道:“你们都下去吧,改日朕再唤来。”

珍妃、荣嫔依依施礼先行退下了,阅是楼的歌伎也低眉垂睫依次告退,临走时,乾坤瞥了一眼那位大胆回话的歌伎,含笑不语。


十一月的燕蓟城便已入冬,大雪纷飞了两日,寒意也越发浓烈,漫天的雪花簌簌飘扬,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宫苑两旁的堆雪映衬着红墙翠瓦,格外银光炫耀,雪色夺目,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碎片雪末,入冬的天已是越渐寒冷。

储秀宫一室生春,炭火噼啪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琉璃花樽插着鲜艳的腊梅,愈发满殿馨香,清气扑鼻。

皇后唤了各宫主位齐聚储秀宫议事,她坐在铺鹅绒软榻上,穿一件湖蓝色千瓣牡丹丝缎绣花棉坎袄,一手调着熏香,一手扶鬓揉穴,道:“下了几场雪,天气愈发冷了,吾不忍雪霜冰冻传妹妹走动。”

珍妃袭了一身蓝粉色海棠金氅,罩一件桃色撒花银鼠窄裉袄,手上紧紧捂着珐琅蓝彩手炉,道:“主儿吩咐便是,奴才定当尽力。”

皇后柔柔含笑,道:“今上勤俭治国,唯东西六宫庶务繁冗,难免疏忽,不知珍妃把东六宫的过冬份例发了么?”

珍妃抚着一支双翅缠金嵌梨花步摇,垂首道:“回主儿,昨儿就分发完了。”

皇后点了点头,只听丁玉海道:“红炭五斤、黑炭二十五斤、天池茶叶四两、天安茶叶七两、木棉十二斤、锦缎棉五斤,乌拉貂皮两件、紫鼠貂皮四件、羊毛大氅两件、织锦大氅四件、兔缎披风四件、灰鼠披风四件。”

皇后含笑道:“那慧妃那边分发的如何?”

慧妃婉声细数,道:“黄蜡日一支、白蜡日一支、羊油蜡日三支、绿地紫龙盘两件、各色磁碗十八件、各色磁钟十件、漆合一件、漆茶盘一件、镶铜磁盘两件、羊角手提宫灯四把、八仙手提宫灯四把、锡茶壶两只、锡火盆一只、炭火盆一只、铜火盆一只、锡痰盂一只、锡坐壶一只、铜坐壶一只、镀银铁云包角桌一张、镀铜镶花包角桌一张、黄花梨木包角桌一张。”

皇后蕴着春色浅笑,道:“两位妹妹事无巨细,真是精心。”

慧妃、珍妃纷纷起身福礼谢恩,皇后笑容可掬,道:“快至年下了,东西六宫朝贺多,赏赐也多,廷诰命妇、世家宗亲来来往往,到了二十三各宫各处便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二十七八又至奉先殿祭祀祖宗,妹妹们怕是有的忙了。”

珍妃笑着福身,道:“奴才听从皇后主儿安排,不劳主儿烦心。”

皇后吩咐王嬷嬷扶起,道:“吾患疾沉疴,身子不济,幸得两位妹妹聪慧过人。”

慧妃欠了欠身,笑道:“谢主儿,奴才行事鲁莽,六宫事但请主儿做主,奴才洒扫侍奉,甘之如饴。”

皇后端庄一笑,道:“天色不早了,外面风大雪大,车辇难行,吾唤了秦世海过来言语,两位妹妹跪安吧。”

皇后回到内殿,脱下坎袄又穿一件天青色凤啼竹叶衬裙,又将捂在小腹的镂空金梅抱枝袖炉中添了几块炭火,道:“当真听说昨儿夜皇上召幸了阅是楼的琵琶歌伎了?”

王嬷嬷横眼道:“奴才不敢扯谎,御前的人嘴巴严实,碧绮、碧绣、李长安的嘴根本问不出话,奴才往顺财怀里塞了两锭银子才盘问出来的。”

皇后撂下了手炉,冷冷道:“皇上不是好色之人,怎会不顾声名召幸了琵琶歌伎呢?”

王嬷嬷低声道:“不过身份低贱一些罢了,像宁贵人包衣奴才的出身。”

皇后凝眸轻哼,立时道:“那好歹是有身家名分!”

王嬷嬷抿手扬唇,道:“主儿您是中宫,皇上幸了几个姬妾算什么?六宫还是您主持。”

皇后点了点头,兰桂端过一碟玫瑰酪,翠雯又捧来几碟可口点心,道:“奴才回主儿,内务府的秦世海在外候着呢,主儿要不要传召?”

皇后微一扬脸,王嬷嬷肃声道:“主儿说了,传他进来说话。”

过了几日,天色已经渐渐放晴,宫苑四处甬路的积雪也被清扫干净了,只留下青石板路上一层薄薄的碎冰,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一日晨起,从储秀宫请安回来,赵得海早预备好了轿辇,笑道:“天儿冷,主儿先上轿吧。”

慧妃披一件素白色菱枝纹雪雁锦翎斗篷,手中捂着莲花镂空银绘鸟鱼手炉,笑道:“天寒地冻,轿子也不稳当,我心疼你等寒冷,回去了各自领一锭银子。”

为首抬轿子的太监笑逐颜开,忙举手作揖,却见巷尾处闪过一排穿着清丽,手执琵琶的宫女慢慢走来,为首的是阅是楼的姑姑碎香,四十上下,瓜子脸,穿一身青麻色压花长褂,眉色紧皱,面色苍惨,互手拱襟,沉静不语。

只听碎香一声冷笑,道:“前儿皇上有旨,阅是楼的歌伎女儿琵琶弹得不错赏了银子,今儿承皇上不吝召幸,唤去养心殿弹中阮,以供圣耳清听,姑娘们可要拿出本事,不可污了皇上圣耳。”

那一排的歌伎也不畏严寒,忙屈膝点头,道:“嗻,奴才遵姑姑教诲。”

碎香笑了笑,道:“这便是了,姑娘们弹得好得皇上宠眷,今后定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其中一位女子含着笑意,道:“姑姑说得是,弹得好说不准明儿皇上就召幸了。”

另一个女子也掩口轻笑,捂脸道:“可不是嘛,像香檀姐姐,一跃成了答应了。”

一众女子也是随声附和,碎香一脸肃然,厉声喝道:“够了!这是东西六宫的长道,不是阅是楼的围房,都给我仔细些!这般轻佻无礼,没沉没重,你的项上有几颗头?”

众人忙低头认罪,碎香连眼皮都没抬,冷冷道:“素日叽喳几声,还真当做莺声燕语,凤凰鸣啼了?”

碎香疾言厉色,一众歌伎个个胆战心惊忙低头认错。正说着话碎香脚下一个踉跄,花盆底打斜,差点摔了跤,正巧撞见了从长街角门东走过来的王嬷嬷身上,王嬷嬷顿时脚下一滑,嘴上啐了几句。

王嬷嬷脸色骤然阴沉,道:“哪个奴才不长眼睛,撞在了我的身上?”

碎香一听脸色便黯淡了,仗着入宫年久便沉着声,道:“我当是谁,原是皇后身边的王嬷嬷,嬷嬷可大好?没伤着您吧。”

王嬷嬷扬了扬绢子,道:“下次走路稳点,万一把老奴跌了碰了,可得打发慎刑司服役。”

那王嬷嬷乃是皇后娘家的家生奴才,身份颇高,碎香素知她厉害也不免心生胆怯,忙赔笑道:“嬷嬷无事便好,是奴才眼拙不当心撞了嬷嬷,还望嬷嬷见谅。”

王嬷嬷瞧了一眼,抖了抖衣上的清雪,道:“罢了,天寒地冻,老奴可没心思与你纠缠,老奴倒是听说阅是楼的琵琶女伶俐,勾引了御前,真有此事?”

碎香神色一凛,忙垂眉道:“嬷嬷在哪听得浑话,我们阅是楼的女儿低贱,哪能进得了御前?嬷嬷说笑了。”

王嬷嬷冷哼道:“少在这儿装糊涂,当下皇后主儿已然知晓,是不是伺候了皇上谁也不好说,敬事房瞧上一眼,自是清楚。”

王嬷嬷说完狠狠地扫了一众歌伎女儿,便掩着嘴唇鄙夷,道:“真是一群不要脸的货色!都给老奴仔细些,小心你们的皮!”

风天雪大,有一两句话落在了慧妃的耳里,她紧捂着莲花镂空手炉,笑道:“这些人倒有趣,竟也不嫌天冷。”

赵得海垂着手,道:“主儿怕是听冷了,咱儿紧着回去吧,奴才瞧又要刮雪花了。”

慧妃紧了紧风领上的红绸子,道:“听王嬷嬷说,像是阅是楼的琵琶女进了御前伺候?这是何时之事?怎得我却不知?”

赵得海搓着手,低声道:“奴才也不知,如今御前伺候的人嘴严。”

慧妃梨涡一荡,捋了捋斗篷上的菱枝纹雪绣面,笑道:“幸下也不是罕见之事,既是阅是楼琵琶女也该是出身包衣,这等身份倒也无妨。”

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几日,燕蓟城已然雪白一片,银装素裹,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六宫众人齐聚皇后宫中请安。

皇后坐在福寿安康如意锦被上,炕桌上摆着新鲜瓜果和各色点心,穿一件玫黄色撒金花锦毛鼠棉裉袄,又围着嫣红色貂毛风领,只淡淡含笑微微不语。

王嬷嬷掀了福星高照锦绣棉帘,笑道:“主儿,东西都备下了。”

皇后笑着进了一口热茶,道:“近日天寒,内务府新来的青狐皮子,吾赏给各位妹妹,也好做件端罩御寒。”

几位妃子忙屈膝谢恩,皇后略一抬手便吩咐了坐下,道:“还有几日便过年了,吾求了皇上恩典,伺候的奴才们一律添了二两银子、四斛米,也好补贴家用。”

丽嫔笑着抬了眉,道:“主儿慈爱驭下,奴才们定会感激主儿恩德。”

却见锦绣棉帘一掀,陆忠海进了来,他微微颔首,低头顺眼不敢抬眉注视皇后,皇后瞧过一眼,陆忠海才沉沉道:“主儿,安顿好了,已拨了乐寿堂居住。”

珍妃脸上一惊,紧紧捂着珐琅瓷绣青瓣梅花手炉,急道:“什么安顿好了?”

皇后缓了缓语气,道:“妹妹们只怕不知,皇上给咱们添一位妹妹,咱们有福了。”

慧妃正端着的茶盏微微一颤,差点洒了水,荣嫔与宁贵人也对视一眼,暗自心惊,珍妃嘴角凝了一缕疑色,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

皇后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只端正了髻上的凤嘴珍珠,道:“瑚尔哈拉氏,内务府包衣出身,先拨了答应,又晋了嫤常在。”

丽嫔披一件紫红孔雀翎银丝绣蝶大氅,便微微皱了眉,道:“皇上未曾选秀,怎得封了一位包衣奴才?”

皇后往身下的景泰蓝海水碗里添了一把鱼饵,笑道:“听说是阅是楼的歌伎,得了皇上恩眷。”

荣嫔掩鼻轻蔑一笑,道:“奴才们倒成了精,一个个都想做主儿。”

珍妃面上青红,揾腮道:“歌伎是什么出身,也配与咱们说笑?主儿定仔细劝劝皇上。”

皇后瞧了一眼王嬷嬷,王嬷嬷往银鼎铜莲熏香炉里添了一勺檀香,便道:“皇上纳新人也是常见之事,有什么好劝的。”

珍妃急切道:“是常事,只是皇上才纳了宁贵人,又纳这个婢子?”

皇后面色阴沉,低喝道:“珍妃,你伺候皇上久了,说话还这样没分寸。”

珍妃赧然垂睫,惭愧垂目,皇后忙垂手抚着东珠压襟,道:“既是晋了常在,大家日后便要仔细相处。”

众人忙屈了膝,道:“是,奴才谨遵皇后主儿教诲。”

晌午用过了膳,仁后便着人传了乾坤、皇后训话,仁后遣了众人,只剩下三位主子静静不言,空气犹如凝结了一层厚冰,让人寒冷。

沉默了片刻,仁后微睁了眼,道:“吾瞧了账簿,皇后能干,是比仁帝在时节省了不少,皇帝力行勤俭,只有贵妃之上才可日日食肉,今儿是二十三,再过六天便是除夕,奴才下人辛苦伺候也该改一改规矩了,安慰奴下之心。”

乾坤思忖片刻,只微微颔首,皇后屈膝扬眉,道:“奴才传了谕,已在月银中添了二两银子、四斛米,且奴才份例月月折给了下人。”

仁后微微含笑,道:“皇后克勤克俭,无怠无荒,做得很好。”

仁后凤眼微眯,横了乾坤一眼,乾坤立时心头乍惊,道:“皇额娘怎么这样瞧儿子?”

仁后笑纹渐深,轻轻一嗤,道:“皇帝做了什么事,当吾不知道么?你真是大胆!”

乾坤不觉面上泛红,举止拘谨,道:“人,儿子已收下了,皇额娘万勿动怒。”

仁后淡淡一笑,理着鬓上鎏金如意穗,道:“先前你收了宁贵人,吾也没说什么,这才过了几天,你又收了这个。”

乾坤的神色渐渐舒缓,道:“皇额娘,儿子收了嫤常在,也是为了皇嗣思虑。”

仁后笑色稀疏,抚了抚怀中的一只雪白花猫,道:“是为皇嗣思虑,吾才不好惩戒,你身下有四子二女,瑞恿顽劣,瑞慜聪颖,瑞愆、瑞悊年幼,你还年轻子嗣上用心些,这样的包衣出身还是少纳。”

乾坤这才点了头,微微进了茶,道:“嗻,儿子谨遵教诲,下次不会了。”

仁后轻轻用手扇了扇香炉里焚的檀香深嗅一口,道:“昨儿瞧十二阿哥在廊下读书,书里有一句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写的便如皇后这般端庄秀丽之人。”

仁后微一扬脸,桂姑姑福身颔首到妆奁盒下取来一只翡翠波纹镯,那玉镯色泽光净翠绿,成色天然,像极了一汪碧绿的清水,道:“伸出手来,吾给你戴上。”

皇后有些惶恐忙起身推脱,仁后按住了皇后手臂,含笑道:“吾知你端庄,这只翡翠波纹镯是当年吾为仁帝盈妃时,你的姑姑孝敬皇后亲赐,这样的好东西合该你们姑侄二人收着。”

乾坤双眸含笑,不觉惊奇,道:“原来是孝敬皇后的东西,难怪看着眼熟。”

皇后抚摸手腕上碧绿的玉镯,舒展眉黛,含笑谢恩,乾坤与仁后又寒暄了几句,才起身告退。

腊月二十八,窗外不时飘落雪花,慧妃捂着暖炉站在窗下,看着飞舞而落的细碎雪片,道:“明儿便是除夕了,也不知阿玛怎么样。”

蕊桂忙替慧妃披了一件海棠色织梅花绣瑞雪大氅,道:“主儿可是想老爷了?这一晃夫人都三个月没递牌子入宫了。”

慧妃放下暖炉,眼中尽是忧色,道:“阿玛为人谨慎,为仕二十几年,一直恪守人臣本分,却因嗣位之争而无辜受累,从前为统领时朱门绣户,一族显贵,如今落魄,家中光景也尽上了。”

蕊桂叠着皮子衣裳,道:“老爷遭贬受累,那珍妃之父常与谦亲王交好,今上践祚初,谦亲王、祉亲王与被废的太子争夺皇位,谦亲王一向狂妄,老爷得罪了谦亲王,那必是后患无穷。”

慧妃捂着胸口深深叹气,道:“朝政未稳,皇上还不能动谦亲王,连着也不能动李氏兄弟,看似天下祥和,暗地却是波涛汹涌。”


殿门咯吱一声推开,吹来一阵雪花,芷桂笑吟吟进殿,道:“西花园的梅花迎雪盛开,尤其是那绿色的梅花,奴才第一次见,跟主儿冠上的宝石似的。”

慧妃粲然一笑,惊奇道:“西花园有绿梅?”

芷桂点了头,手指比划着方向,慧妃笑道:“我九岁那年往苏州范知府家做客,范家后院的花园里种了几棵绿梅,冷香透骨,清芬馥郁,实是人间佳物。”

赵得海铲了铲火,笑道:“那绿色梅花,好像是仁帝晚年栽种的,大概植了几棵,倒是十分稀少。”

慧妃柳颦梅笑,托腮凝思,道:“听说绿梅以绿萼翠蕊,小枝青劲而闻名天下,《广群芳谱》记载过,凡梅花跗蒂为绛紫色,惟此绿萼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绿华,可见孤傲,不落凡尘。”

蕊桂取来一件淡绿色寒枝斗梅织兔毛斗篷,脱下葱青色织花大氅,道:“这绿梅稀世难得,不妨一观。”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西花园角门处,未进园就闻有一股淡淡的梅香随风吹来,萦萦绕绕,若有若无,让人心清肺沁,满树朵朵绿梅,袅娜绽放,像一树晶莹翠绿的宝石,映衬着皑皑积雪,越发嫩绿夺目,闻风摇动香气盈盈,远远望去鲜碧一色。

慧妃深吸一口清气,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果是闻之甘甜,清香入肺。”

慧妃笑着伸手向上攀了一枝积雪轻压,枝头微颤的花苞,深嗅一口,沉醉道:“好香啊!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话音刚落,只听遥遥处飘来一股独特的醉香,又有一把利落的女声破了西花园的宁静,震颤了一树绿梅花蕊上覆着的一层薄雪,簌簌而落,道:“谁在那里?敢这般放肆!”

慧妃皱了皱眉,紧裹着织缎斗篷,却盈盈立在绿梅树下。只见那女子一身豆芽青粗布棉衣,一张白净的圆脸十分娇丽,乌黑的发髻挽成把头,右手提着花篮,左手拿着剪子。

那女子见慧妃通身金翠,不免慌了手脚,忙放下手中的花篮剪子,屈了一膝,道:“奴才眼拙,冲撞了主儿,还望主儿恕罪。”

芷桂愤愤道:“你这样请罪早做什么了?这是咸福宫慧主儿。”

那女子脸上浮出惶恐和不安,忙低头请罪,道:“奴才无知!奴才是花房宫女,腊月初五从内务府挑上来,花房的公公说西花园的绿梅格外珍贵,唯恐被哪个奴才折了摘了,好让奴才仔细瞧着。”

慧妃温和笑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天寒地冻,你跪在地上也凉,快起来吧。”

那女子十分欣喜,敛了衣裙提起花篮,赔笑道:“主儿仔细赏着,这绿梅能让主儿金眼一观,也不知几世修来得福气。”

慧妃摇枝带笑,道:“你倒机灵,瞧你模样清秀,今年几岁了?”

那女子丹唇一抿,一对酒窝淡淡而现,衬着满园的绿梅愈发清婉娟秀,道:“过了年,奴才十五了。”

慧妃轻抚双颊,抚靥道:“真是好年纪!既然绿梅珍贵,不妨替我折了几枝送至御前。”

那女子忙低头叩首,道:“嗻,奴才定折了颜色青翠的梅花供皇上赏玩。”

慧妃点了点头,只见那女子忙拿起剪子仔细修剪攀折。

蕊桂、芷桂扶着慧妃欣赏满树绿梅,慧妃折了一枝翠绿初绽的梅花捏在手上赏玩,轻扶一树花开青嫩的枝丫,不觉微微抬首望向远处,却见一众娇俏丽人攀折梅枝,有说有笑地走来。

荣嫔、丽嫔、宁贵人与慧妃相见不觉抚鬓颔首,道:“请慧主儿清安。”

慧妃笑着伸一伸手,几人便起了身,宁贵人濯濯笑色荡漾唇边,道:“才去了撷芳殿探视三皇子,三皇子愈发结实了。”

荣嫔笑意温婉,十分慈和,道:“丽妹妹、宁妹妹年轻,尽快添一位皇子好与三皇子做伴。”

回首抬眸,却见珍妃穿一身樱红色绣芙蓉花叶织锦斗篷,在一树绿梅下俏丽而站,笑态悠然,珍妃声似莺啼,道:“梅香幽幽,凌霜而开,妹妹们好雅致。”

慧妃捋了捋被寒风吹乱了的蜜色如意流苏,含笑道:“珍妹妹不也一样雅致么?”

珍妃悠然尽收,揪着一簇花叶揉搓,道:“我喜欢鲜艳的红梅,谁知御花园植的都是青突突的绿梅,这种清高易折,不红不艳的梅花也配在宫中种植。”

慧妃眉心轻聚,脸上却无半点波澜,道:“想来珍妃不知绿梅的名贵,才会如此诋毁。”

珍妃神色一滞,冷冷道:“绿梅不与众花同色,这般孤高清傲,不落凡尘,倒失了花的娇美,真不是好货色。”

丽嫔眼波流转,袭一件绛紫色彩云挑月斗篷,抚袖道:“这冬天本就萧瑟,没有鲜花点缀,更是了无生气。”

慧妃的嘴角涌荡着冰冷的笑意,道:“红梅妩媚,白梅素净,唯有绿梅冰肌玉骨,枝叶亭亭,不与众花喜春之温暖而争妍斗艳。”

荣嫔脸上生了疑惑,道:“绿梅难得,这样稀世珍贵能容下世间么?”

慧妃悠闲瞧着近处一树含苞待放的绿梅,冷然道:“能容下世间自是好,若是容不得世也要化作春泥护花,不随风飘落罢了。”

珍妃轻笑一声,道:“你可知青绿一色乃是低贱颜色,只有红色才是正正经经的富贵之色。”

众人这才向珍妃瞧去,她一身樱红,艳丽如怒放的红梅,珠翠金灿,恣肆明艳,丽嫔抚手含笑,道:“姐姐这一身嫣红夺目,明艳动人。”

慧妃手上紧捂着袖炉,笑道:“珍妃一身娇红,与御花园的满树绿梅倒极为不搭。”

荣嫔与宁贵人掩齿一笑,低声道:“穿红着绿,自以为美。”

珍妃脸色大变,一张精致的玉面渐渐苍白下去,脚下微微一抖,冷声道:“慧妃放肆!你敢羞辱我!”

慧妃连眉毛也没抬,只细细嗅着小脸近侧一枝独秀的绿梅,道:“我说了什么羞辱你?众人可都听着了。”

珍妃眉眼含怒,清冷道:“你阿玛遭贬,许是你心有不甘才狂妄出言,今儿我且饶了你,你既羞辱我,我也不会让你自在!”

珍妃怒目而视,微微冷笑,便扶着丁玉海、翠橘的手气势汹汹地走了。

蕊桂心下惊怕,便瞧了瞧天色,道:“主儿得罪了珍妃,她会不会告诉皇上?”

慧妃唇上坦荡一笑,道:“她告诉了皇上又能如何?我也没说什么,是她多心罢了。”

珍妃从西花园回来便怒色冲冲地坐在妆镜台前,她双目微闭,贝齿轻咬,道:“慧妃这个蹄子,仗着皇上还愿瞧她苍老面孔,竟敢羞辱我。”

丁玉海走了过来,道:“主儿,您万勿动怒,仔细身子要紧。”

珍妃睁开丹凤双眸,道:“她阿玛被我父亲弹劾受贬,她这是为父寻仇么?小小蹄子!等得了空我第一个料理了她!”

丁玉海赔了十足的笑色,道:“是,慧妃平日无宠,主儿一使手腕就处置了。”

荔桂、翠橘见珍妃怒色渐消,便端上一杯牛乳茶,道:“回主儿,您消消气进一碗奶茶,中午抚远将军托人送来一件黑熊皮子,说是给主儿做个手套戴。”

珍妃脱下紫红色千缕金朵绣花披风,露出一件玫红色彩雀纹坎褂,衬得她云髻轻堆,飞鬟积纵,道:“是什么样的熊皮子?端上来我瞧瞧。”

荔桂忙将黑熊皮捧上来,那熊皮毛色柔软,深黑如墨,整张皮子油光锃亮,珍妃左手捂着珐琅手炉,右手翻了翻皮子里外,道:“倒像是张好皮子,留着冬天做件端罩吧。”

珍妃扶了扶髻上一枚镂色纹蝶翠翘,道:“是哪个抚远将军送的?”

丁玉海点了点头,道:“回主儿,是新上任的抚远将军徐宝琛,听说是李大人的门生。”

珍妃轻笑转着簇簇梅枝,道:“是他,他从前是寿安门的低等侍卫,攀附了谦亲王与父亲才平步青云的。”

丁玉海仰面道:“徐宝琛说了,今年只得了件黑熊皮子,明年若得了玄狐皮,定拿来孝敬主儿。”

珍妃娇俏含笑,摸着黑熊皮光滑的面子,道:“算他有心,不枉父亲提拔他一回。”

丁玉海还道:“除了这件黑熊皮,还送了几条青狐皮、猞猁皮、雪貂皮,奴才瞧有几条皮子也不好。”

珍妃笑态盈盈,轻轻进了一口奶茶,道:“把料子好的留着,料子不好的赏人吧。”丁玉海含笑弓着身子忙答应了一声,笑吟吟地走了。

皇后从上书房探视太子回来,便见秦世海垂首站立一旁,一众奴才替皇后脱下橘黄色狐狸毛织金斗篷,又拿鹅毛软垫铺着,坐在炕上烤着细嫩双手。

秦世海忙打千行礼,皇后含笑不语,王嬷嬷道:“明儿便是年下,秦公公辛苦了。”

秦世海忙笑逐颜开,拱手道:“奴才谢过主儿体恤,奴才也愿主儿大喜大福,万寿安康。”

王嬷嬷微一扬脸,翠雯忙从炕边的描花绘画的匣子下取出四锭银子,揣在秦世海怀里。

秦世海笑着收下,又从怀里取来一本红色描金禀帖,道:“谢主儿恩赏,主儿探视太子,奴才便没叨扰主儿,灵寿大人命奴才拿来除夕宫宴的帖子,请主儿一观。”

皇后只管烘着玉手,低眉道:“你且念来听听。”

秦世海麻利地翻开禀帖,道:“皇上的冷膳、热膳、点心一共四十种,冷膳有十品,金蟾玉鲍、绣球干贝、金丝雪耳、竹笋烤鸭、炭焗鹿腿、五福熏肚、栗子烧鸡、樱桃瘦肉、莲花羊肉、凉炙驴肉;热膳有有十八品,燕窝烩肥鸡、乌鸡煨鲜菇、八宝咸鸭、寿字珍鸭、芙蓉鹅脯、锅烧鲤鱼、酱烧肘子、陈皮牛肉、五香羊肉、炙鹿肉、红烧狍肉、鱼肚煨火腿、螃蟹鲜虾羹、人参雪蛤羹、燕窝鸡丝汤、紫参鸽子汤、白玉羊花热锅、酒焖龙虾热锅;点心十二品,豆沙卷、芝麻春卷、桂花金卷、银丝瓜卷、枣泥糕、荔枝糕、冰糖香糕、翠玉豆糕、牡丹栗糕、杏仁佛手、花盏龙眼、金丝酥雀。

皇后略一皱眉,笑道:“倒也还算丰盛,皇上御膳必由总管大臣亲自把关,一切仔细,上次的桂圆雪燕羹、绿畦碧玉粥、芍药寿卷、蜜饯鲜桃太子极是喜欢,把这四品也添上。”

秦世海笑着弓身,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吩咐。”

养心殿洋溢着缕缕薄荷香,御案下摆着八个锡金炭火盆,燃烧的炭块发出噼啪的声音,烘着殿里一室温暖。

乾坤正伏在花檀木纹龙凤呈祥御案上看《昭明文选》,李长安轻手轻脚地推开朱红色花杨木两扇漆门,低头道:“皇上圣安。”

乾坤仍是不语,李长安才道:“回皇上,慧主儿着了奴才给皇上送来一觚绿梅,供皇上赏玩。”

乾坤含笑撂下了书,李长安忙挥手,那女子步姿曼曼低头进殿,袭一身碧色衣裙甚是得体,中规中矩,袖子上绣了几朵梅花,道:“皇上万福,万事如意。”

乾坤只点了头,沉沉不语,那女子温柔凝笑,渐渐把头埋得更低,一双素手捧着蓝绿描花绘鱼珐琅瓷觚放置御案上,道:“奴才奉慧主儿之命,折了一觚梅花供皇上赏玩,也愿皇上大喜大福,万事平安。”

乾坤折了枝轻轻嗅了嗅,笑道:“是西花园的绿梅?这般清香翠绿,真是梅中珍品。”

那女子含笑道:“是,这绿梅稀世难得,花色青青,叶色嫩绿,于冰天雪地中俏丽枝头更是惊艳一绝。”

乾坤听她言语不俗,便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

那女子轻抬秀首,一双秋水剪瞳盈盈一眨,脉脉含情,似娇羞柔怯,楚楚动人,恰如一抹春色撞入眼帘。

乾坤凝神端详,却道:“长得一般,只是纤巧而已。”

她的笑色温柔恭顺,福礼道:“谢皇上,奴才早年识得一篇写绿梅的词,若是念一念也十分衬景。”

乾坤侧目凝神颇为好奇,那女子倒不怯生,一字一吐声音极为清脆,吟吟道:“君不见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以为魁。绛霄灯火不终夕,剪为荆薪毁为灰。又不见驻跸钱塘开聚景,此梅又花天宠幸。江神不才马飞渡,踩踏禁地花天影。两地百五十年余,花与国都相与无。谁知造物不尽意,尚留人间一种癯。山中佳人清似水,放开吟饕瞬花髓。”

那女子一口气念完,已是言辞温柔,琅琅上口,乾坤不觉惊神凝住,便口齿含香缓缓一笑,道:“这是陈著的《绿萼梅歌》,赞扬绿梅品性高洁之美,不想你背得如此熟络,你叫什么名字?怎会有如此才学?”

那女子眉露喜色,微微颔首,道:“回皇上,奴才齐佳·绿筝,是内务府之人,阿玛是翰林院编修光瑞,早年家境还算殷实,奴才略识些书字。”

乾坤见她柔怯晶莹,天然秀丽,便已春心荡漾,道:“诗书倒是精通。”

绿筝笑意盈盈,眉目濯濯,道:“奴才卑微,早年习得筝瑟小阮。”

乾坤颇有兴致,嘴角涌出一抹浅笑,道:“你弹得好朕便赏你,弹得不好还回内务府当差。”

绿筝眉梢清妩,面频圆月,道:“皇上抬举奴才,那奴才定使出浑身解数,博皇上一笑。”

李长安取来一把筝,绿筝微微福身,扬起春葱十指,轻拢慢捻,交错杂弹,柔柔浅笑,发髻轻扬,筝音如柱触玲珑,击节玉碎,时而空谷传响,山涧泉鸣,余音绕绕,又好似莺娇燕语,鸟鸣鸽啼,空灵之声令人忆起山谷幽兰,芷岸汀芳,曲妙之音仿佛彩云晴雨,霁月清风。

一曲《渔舟唱晚》未了,筝音满殿,乾坤不觉心神俱醉,拍手叫好,道:“筝声清幽,悠扬婉转,让朕想起了两句诗,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

绿筝眉目灿然,越发举止娴静,乾坤拾起《昭明文选》翻了几页,不觉眉色柔舒,含情带笑,道:“晨烟暮霭,春煦秋阳,快过年了,晋齐佳氏为常在,赐封号煦字。”

煦常在大喜,忙叩首谢恩,口呼万岁,乾坤伸手温柔扶起,笑道:“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果然是好!”

煦常在含笑垂眸,愈加柔婉,乾坤轻抬着煦常在小巧圆润的下颌,笑道:“把燕喜堂拾掇出来,留给煦常在住!”

李长安略一怔,即刻回过神来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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