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
驿道两边树木凋零,偶尔还有往来的行人与马车驮着行李匆匆赶路。
马车又行了三十里,果然有一个岔路口。
车夫勒住缰绳,回头望着车内。
瞎子忽然拿起短杖敲着车夫的头,说道:“看什么看,快走!”
萧齐苦笑着摆摆手,车夫便调转马头转入岔路,驶入一条小道。
小路上荒草没径,一路都是鸦叫,大约走了五六里,出现了一个镇子。
这是一个热闹的镇子,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桂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在马车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萧齐问瞎子:“这里就是牛家镇了,你的家在哪里?”
瞎子道:“鸿升客栈,送我去那就行了。”
镇子不大,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很好找。
客栈掌柜是一个中年人,看到萧齐一行人先是一怔,马上就满脸笑容招呼大家坐下。
瞎子并不客气,道:“点心、水果、饭食、酒肉,素菜,只要是店里有的都拿上来,越多越好。”
掌柜笑道:“拿上来没问题,不过吃食上桌之后就不能再退了,不知道是谁付账?”
掌柜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向一边的萧齐一行人。
萧齐只是笑笑,并没有理会掌柜。
瞎子道:“今晚你就死了,死人是不用关心谁付账的。”
掌柜脸色一变,尴尬地笑道:“客官开玩笑了,我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瞎子道:“你替幽冥教在这里打探情报,我们要对幽冥教下手,自然不能留你。”
掌柜的脸色铁青,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竟然是白天在驿道摆茶棚的母子。
驼背老妇此时已不再是往日恭谦的样子,两眼闪闪发光,说话也中气十足,冷冷道:“你替幽冥教在这里刺探情报,暗地里又勾结附近的恶霸横行乡里,这些年应该也捞了不少好处吧。”
听到老妇人的话,瞎子道:“你来了。”
老妇人道:“是的,白天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七年了,我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七年。”
瞎子道:“他们也来了吗?”
老妇人道:“你一走我就立刻通知了他们,他们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个樵夫,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肩上还挑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樵夫一进门就对老妇人道:“大嫂,我来了。”
老妇人点点头,樵夫便坐到一边靠门的一张桌子边。
师父拍了拍萧齐,萧齐心领神会,带着大伙坐到了客栈的最里面看热闹。
忽然间,外面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两人一进门就喊道:“大嫂,七年了,是不是动手的时候到了?”
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七年,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
樵夫沉声道:“四弟为何还没来,他一向最守时。”
老妇人皱眉道:“应该快了,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樵夫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他明明是最近的。”
老妇人缓缓道:“我们已等了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掌柜的这时才反应过来,讥笑道:“难道你们就是那五个毛贼?”
樵夫厉声道:“呸!是关外五侠。”
掌柜的笑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无影斧’梁浩,排行老二,这个满脸麻子的,应该就是老三‘劈山掌’唐明风,又瘦又小的应该就是‘神行无影’易老五。当初你们五个追杀我,偶遇人君,被他一招杀死了大哥,重伤了两个,从此销声匿迹。可怜你们杀不了人君,只能找我报仇,那也应该自己动手才是,找来这些帮手,实在算不上好汉。”
掌柜的说完,眼角瞟了瞟边上的人。
师父笑着对阿来道:“托你的福,现在幽冥教都开始关注我们了。”
萧齐望着掌柜,道:“你倒是很聪明,这样一说,他们如果还自诩江湖侠士,就不能再借助外人之力了。放心,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们不插手。”
掌柜的长舒一口气,道:“二皇子言而有信,这份情小人记下了。”
一旁的瞎子却悠悠道:“我不会出手,不过别人要出手,我可管不了。你最好现在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或许我还能救下你。否则一会儿杀你的人来了,我也救不了你了。”
掌柜冷哼一声,拍了拍手。
从后院一下子出来十几个手持武器的伙计,各个都精壮强干,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掌柜的哈哈大笑,双手一伸一缩,自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道:“你们认得这对判官笔吗?”
看到这对判官笔,几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师父在一旁对萧齐解释道:“武林中用判官笔的高手很少,除了‘神笔文豪’李继仙,能称得上高手的,也只有‘西山六鬼’的‘贪财鬼’牛一钱了。‘西山六鬼’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十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没想到竟是投入了幽冥教门下。”
萧齐笑道:“金不毛是一毛不拔,他是一钱如命,他们俩倒像是一家人。”
师父显然没有萧齐这么轻松,皱眉道:“牛马同行,牛一钱在这里,‘好色鬼’马明玉肯定也在附近,一个人或许还能对付,两个人联手,再加上这些手下,他们就很难了。现在就看是好色鬼先来,还是老四‘银枪将’韩豹先来了。”
客栈里十分安静,双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都在等待。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音,顺着声音又来了一个瞎子,长相和店里的瞎子很像,不过他是白衣、青袜、麻鞋,腋下夹着一根一模一样的短杖,手里拿着一根银色的长枪,上面还缠绕着一根蛇鞭,银枪敲击着面前的石板路,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樵夫看到银枪,厉声喝道:“这是老四的银枪,你把他怎么了?”
那瞎子缓缓道:“我在路上遇到两个人在争斗,一个人要杀牛一钱,一个人要救牛一钱,于是我把他们都杀了。”
樵夫沉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二人呢?”
瞎子道:“我来杀牛一钱,所以救他的人必须死。”
樵夫颤声道:“那你为何杀了我四弟?”
瞎子显然不愿再回答,冷冷道:“技不如人,死了活该,你如果有本事可以替他报仇。”
樵夫牙咬得格格作响,正要发作,店内的瞎子抢先道:“六年不见,你还是这样蛮横。没想到盲道人也沦落成了幽冥教的走狗。”
不想盲道人却反笑道:“我来去自由,全凭自己的好恶,从不受任何人驱使。我最看不惯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自以为别人叫你盲侠,你就一定代表正义了么?”
听到盲道人这个名字,牛一钱脸色惨白,颤声道:“你就是那个一夜间灭尽黄河帮的盲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也不是幽冥教的人,为什么要杀我?”
盲道人冷冷道:“我欠风四娘一个人情,替她杀了你,从此两清。”
说完他扔掉银枪和鞭子,杵着短杖慢步走进客栈。
牛一钱也不再说话,死死地盯着盲道人,因为盲道人的前面有一只凳子。
短杖轻触到凳子,轻轻地拨开凳子。
牛一钱出手了,这样门户大开的机会,盲道人不会给他第二次,他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自觉至少有七成胜算。
他不愧是点穴高手,手中的判官笔一瞬间便点向盲道人十几处大穴。
盲道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竟然往后退了半步,顺势抽出了短杖里的刀。
刀光只一闪,刀锋已划过牛一钱的腹部。
牛一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一双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死死地瞪着盲道人。
盲道人拾起短杖,在伙计的惊骇中转身,缓缓走向门口。
坐在门口的樵夫忽然跳起来大吼道:“你杀了老四,我要你偿命!”
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盲道人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力劈华山”。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盲道人面前。
原来这一刀后发而先至,刀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齐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刀的刀锋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关外五侠”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盲侠手里的刀也已出鞘,刀面托着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盲道人脸转向盲侠,缓缓道:“你真要和幽冥教作对?”
盲侠沉声道:“这些年的旧怨该算了。”
盲道人叹了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叹道:“人君在来的路上了,你好自为之。”
这时唐明风和易老五同时拦住了盲道人的去路。
唐明风嘶声道:“你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二人一边说,一边同时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的脸色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盲道人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盲道人淡淡道:“等你们的刀快了,我随时恭候。”
唐明风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老妇人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盲侠也黯然道:“她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还是留着力气对付人君吧”
说完起身向萧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