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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寒门学渣,我一路科举舌战群儒全文免费

日照前川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古代言情《穿成寒门学渣,我一路科举舌战群儒》是作者“日照前川”诚意出品的一部燃情之作,崔岘崔仲渊两位主角之间故事值得细细品读,主要讲述的是:他是现代社会985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被一场车祸带到了大梁王朝。家徒四壁不说,还有个日日盼着他科举高中,光耀门楣的娘!“娘!鸭子是生不出白天鹅的!”为了能吃饱饭,他成了王府少爷的陪读书童,阴差阳错被少爷送去了科举。科举放榜后,他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悬其上。“哎!真让我妈生出白天鹅了?”……...

主角:崔岘崔仲渊   更新:2025-05-23 19: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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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崔岘崔仲渊的女频言情小说《穿成寒门学渣,我一路科举舌战群儒全文免费》,由网络作家“日照前川”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古代言情《穿成寒门学渣,我一路科举舌战群儒》是作者“日照前川”诚意出品的一部燃情之作,崔岘崔仲渊两位主角之间故事值得细细品读,主要讲述的是:他是现代社会985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被一场车祸带到了大梁王朝。家徒四壁不说,还有个日日盼着他科举高中,光耀门楣的娘!“娘!鸭子是生不出白天鹅的!”为了能吃饱饭,他成了王府少爷的陪读书童,阴差阳错被少爷送去了科举。科举放榜后,他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悬其上。“哎!真让我妈生出白天鹅了?”……...

《穿成寒门学渣,我一路科举舌战群儒全文免费》精彩片段


崔老太太是被两个儿子抬回家的。

因为气急攻心,伤心过度,她在县衙红案榜前哭晕了过去。

这一路,她听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认命。

回家后。

村子里的人来探望她,也都劝她‘认命’。

咱们都是乡间田野地里的泥巴腿子,天生伺候庄稼的命。

何苦折腾着非得读书呢?

崔老太太木着一张脸,任由别人念叨,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外人都走了。

老太太把全家人都喊来,平静道:“崔家以前不是泥巴腿子,以后也绝对不能是泥巴腿子。”

没等其余人开口。

老太太指向外面,浑浊的泪水自眼眶向外流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怨言,不想读书了,想种庄稼过安生日子。”

“可是你们出门看看,那能长出庄稼的泥巴田地,才是最会吃人的陷阱牢笼,一脚踩进去,祖祖辈辈都出不来了啊!”

她声音凄厉。

崔岘怔怔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异常震撼。

一个未开蒙的古代乡野老妇。

得吃过多少苦难,经历过多少岁月的鞭笞,才能说出这番话啊。

人们常说:云贵川的十万大山,是困住无数人一生的梦魇囚牢。

但河南一马平川的田地,对于穷苦百姓们来说——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十万大山’呢?

“如今人人笑我老崔氏癔症,泥巴腿子妄想桂榜高中。但短短二十年,他们便不记得,曾经的崔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

“他们凭什么说崔家是泥巴腿子!崔府的大门外,曾经还挂着举人之家的牌匾!”

“伯山、仲渊,娘这些年时常想不通啊!你们祖父,是南阳府读书人都敬重的举人老爷,你们的父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

“可怎么到了你俩这里,就次次落榜呢!”

崔老太太泣声质问。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如鲠在喉。

他们也确实在努力读书,可……就是读不出个名堂啊。

唯有崔岘心中有数。

大伯、父亲本来天资就一般,只懂读死书,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再加上没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如何中榜?

寒门难出贵子,便是这个道理。

崔老太太眼神失望的看着两个儿子。

许久后又颤声回忆道:“当然,也不全然怪你俩,娘知道,这些年你俩心里也苦。当年你们祖父远赴江浙做县令,却遇上倭寇作乱,为守城护住百姓,你们祖父祖母因此牺牲。”

“那个时候,你俩还小。你们父亲……你们父亲他远赴浙江奔丧,回来后心神俱损。”

“再后来出了孝期,你们父亲不顾身体虚弱,强行去开封参加乡试。然后……然后熬垮了身体。”

“乡试开考后,贡院闭门不开,纵然是考场走水,考生暴毙,也断然没有开门的道理。可那九天六夜的考试,是真能把人给熬没了啊!”

“当时,你父亲自知身体已到大限,苦苦哀求提调官将其隔着院墙丢出考场。”

“因你们祖父抗倭战死,当年的主考官,破格开恩,同意了你们父亲的请求。”

“我闻讯赶至,甚至都没来得及哭,你父亲躺在考场外狰狞着脸,死死攥着我的手,说……说……”

说到这里,崔老太太哽咽到失声。

崔伯山哭着道:“娘,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们父亲他说,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他死不瞑目!这杀千刀的男人,也是狠心,真睁着眼睛就去了。”

“他那话,至今都在我脑子里念叨,这么多年一刻都不停歇。”

崔老太太没有理会儿子,继续颤声道:“我年纪轻轻便成了未亡人,本就悲痛。偏偏你们那好二叔,欠了一大笔外债,嚷嚷着要分家。你俩年幼,娘是寡妇,只能任他欺负。”

“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娘替他还债,又咬牙分了家。卖了崔家的大宅,卖了字画家具,卖了数百亩良田。七成给他,我们留下三成。”

“再往后这些年,我们搬回到河西村。为了供你俩读书,再加上娶妻,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娘都卖了。”

“县城里每家典当铺的掌柜,都认识我,也都笑话过我。”

“甚至南阳县城里,都将癔症的老崔氏当做谈资。”

崔老太太惨然一笑,问道:“伯山,仲渊,你俩说,娘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你俩不读了,以后娘下去,有什么颜面见你们爹,见你们祖父祖母?”

听祖母说起当年事,崔岘想,原来崔家以前还真风光过。

可惜,结局令人唏嘘。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齐齐跪下。

崔仲渊哭道:“娘,我们读,继续读!我跟大哥一定会考中的!”

两个儿媳默默垂泪。

崔钰、崔璇姐弟俩也跟着哭。

昔日种种不幸遭遇,让这个家被苦难侵蚀到千疮百孔,底色遍布伤痛。

崔岘心头发堵。

他想,十几天过去,富贵哥那边仍旧没信儿。

要不,先主动跟家里提去县城读书的事情吧。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完了。

但没等崔岘开口。

他听见祖母说道:“读,书是一定要读的。伯山,仲渊你俩要继续读。娘想着,钰哥儿今年9岁了,再不开蒙就迟了,也一并送去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崔岘也是一怔。

原来,方才崔老太太说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目的是为了让钰哥儿读书。

崔钰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岘,正准备回绝。

大伯母林氏最先反应过来,抢先哭道:“娘,家里已经这样了,实在供不起了啊!”

陈氏也道:“大嫂说的是,如今家里饭菜常年都不见荤腥,再供一个,咱一家人还怎么活?”

崔仲渊开口欲劝。

崔伯山伸手压下弟弟的肩膀,难得出言拒绝了老母亲:“娘,日子还得过下去,若是您执意打算让钰哥儿开蒙,那我不读——”

崔老太太一改方才的哀痛,厉声打断大儿子:“不行!你要读,老二要读,钰哥儿也得读!我老婆子嘴里一天省一顿饭,也要把钰哥儿供出来!”

这话简直听得全家人心头绝望。

而裴府的老管家,便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敢问可是崔家?我乃裴府的管家。此次贸然登门,是受东家所托,请贵宅崔岘小哥,予我家小少爷做书童。”

老管家站在大门外,声音诚恳,客客气气说明来意。

为避免误会。

管家还特地解释道:“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崔岘小哥名义上来做书童,实则是来给我家小少爷,做个玩伴。”

书童?

听到这话,其余崔家人还在茫然。

崔钰最先慌了。

他第一时间回想到,祖母前些天问他要不要读书,他反问岘哥儿怎么办。

祖母沉默不语。

难道……

家里钱不够,为了让他读书,祖母把岘哥儿卖了,去给裴府少爷做书童换银钱?

现在裴府管家来带岘哥儿走!

崔钰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看向祖母哭诉道:“祖母,你把岘哥儿卖了?我不同意!要卖的话,你卖掉我,让阿弟去读书吧!”

崔仲渊、陈氏闻言脸色大变,急急将儿子护在身后。

老太太把岘哥儿卖掉了?!

其余崔家人同样神情惊骇。



清晨,河西村。

阳春三月,正是农闲时候。

村里人悠哉起床,不慌忙做早食,三五懒汉、婆娘扎堆在路口,编排闲话。

斜对面,崔家大门半开。

刚好能瞧见里头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两个小男孩,在院子里‘跳大神’。

懒汉婆娘们互相挤眉弄眼,低声嘲笑。

“天老爷,这是在作什么妖呢。”

“一家子都读书读傻了!”

“他家岘哥儿,八岁大的娃子,半月前扎进淹不到裤腿儿的小溪里,愣是爬不起来。”

“崔家老大老二,今年还去考科举不?”

“考,怎么不考!人家老崔氏说了,要让两个儿子一直考下去呢。”

“哎呦,这都考了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在河西村,崔家一直都是村民们议论的对象。

因为崔家大儿子、二儿子,考了快十年的科举,导致败光家业,穷到揭不开锅。

偏偏这兄弟俩,年年考试,年年落榜。

如今快三十了,还只是个可怜的童生。

崔家院子里。

头发花白的老崔氏手持戒尺,严肃监督两个儿子、两个孙子打‘五禽戏’锻炼体魄。

村民们不懂,笑话这是在跳大神呢。

突然。

趁着老崔氏一个没注意,她的小儿子崔仲渊眼珠一转,开始偷懒。

下一刻。

啪!

老崔氏手中戒尺如长了眼睛,稳准狠打到小儿子的屁股上。

“疼疼疼!”

崔仲渊嗷呜惨叫,给自己身边的小男孩打眼色。

岘哥儿,快替爹向你祖母求求情啊!

对待孙子,老崔氏总是会宽容一些。

然而崔岘看了看那骇人的戒尺,不顾亲爹哀怨的眼神,对祖母露出一个讨好的乖巧笑容。

打了我爹,可不能再打我了嗷!

院子里。

崔家老大、老大媳妇儿、和他们的大女儿、小儿子,以及老二媳妇儿,都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忙碌状。

生怕受到牵连。

半个多时辰后,五禽戏终于打完。

老崔氏吩咐道:“老大、老二回房温书。老大媳妇去做早食,老二媳妇去打扫院子,璇姐儿去喂鸡。钰哥儿、岘哥儿歇一歇,也各自去帮你们娘干活儿。”

一家人很快便忙碌起来。

老崔氏自己去后院喂牛。

崔家老大崔伯山、老二崔仲渊回房,紧接着传来他俩洪亮的读书声。

老大媳妇林氏去庖厨做早食。

林氏的大女儿,十岁的崔璇去喂鸡。

林氏的小儿子崔钰,刚锻炼完,站在崔岘身边微微喘气。

他是崔岘的堂兄,今年九岁,比崔岘大一岁。

老二媳妇儿陈氏,也就是崔岘的娘,怀有五个月身孕,正扶着腰打扫院子。

崔岘歇息片刻,赶紧去帮忙。

打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外面那群人在奚落自家,于是恶狠狠瞪过去。

懒汉婆娘们被抓包也不害臊,嘻嘻哈哈的散去了。

崔岘见状,回头看向自家破落、寒酸的房屋,无声叹气。

难怪会被人看不起。

真是穷到叮咣响啊。

没错,崔岘穿越了。

上辈子,他是现代社会985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再次睁开眼,却穿越到大梁王朝,河西村崔家一个八岁稚童身上。

巧的是,这个稚童名字也叫做崔岘。

半月前小崔岘在溪边玩耍,不慎落水昏迷,醒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个芯子。

好在,崔岘融合了稚童的意识,所以并未引起旁人怀疑。

要知道这可是古代。

若是被认定为‘鬼附身’,那可太要命了!

再说这崔家。

崔岘的祖母老崔氏,是个‘鸡娃狂魔’,日日盼望着两个读书的儿子,能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可惜这么多年都没能如愿。

反倒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料。

人们嘲弄:“老崔氏是癔症了,他们崔家啊,就没有中榜的命!”

听着里屋父亲、大伯的读书声,再看看自家简陋的院子,崔岘喃喃道:“没有中榜的命么……未必吧。”

半月前穿越来的时候,崔岘是有些茫然的。

因为这个叫做大梁的朝代,他从未听说过。

前世那些闪耀在历史长河里的先贤、名家,也都不见踪迹。

后来暗中观察大伯、父亲读的书,让崔岘松了口气——还好,读的是四书五经。

再根据大梁王朝乡试、会试、殿试的完备科举制度,和其余种种迹象可以推测出,这个大梁王朝,无限接近于上辈子的明朝。

只是开国皇帝从姓朱,变成了姓梁。

当然,对于崔岘来说,这都是小事。

只要还在读四书五经,只要仍旧是儒家在治理天下。

就足够了!

作为曾经的高等学府汉语言文学专业博士,崔岘的脑子里,储藏着足以惊艳这个时代的璀璨学识。

不仅仅限于那些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诗词。

他还能做八股,辨经文,写策论。

他临摹过书圣王羲之的字。

他通读过《四书章句集注》——集儒家大成的官方哲学丛书,再直白来说就是科举考试的答卷标准。

他知道朱熹的格物致知。

他了解王阳明的知行合一。

他还看过《九章算术》。

他刷过历代状元殿试试卷大全。

他读过《天工开物》,读过《本草纲目》,读过《徐霞客游记》,读过《孙子兵法》。

他甚至还钻研过《厚黑学》、《盐铁论》、《潜夫论》。

而这些,便是崔岘的底气!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穿越,对于崔岘来说是个好事儿。

毕竟穿越前的他,只是个有些学识的博士。

穿越后的他,那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外挂’!

在这个以士农工商排序,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崔岘穿越而来睁开眼的刹那,脚下就注定已铺好了一条青云通天路!

崔岘是个很有韧性的人。

他上辈子孤儿出身,天崩开局,却也一路摸爬滚打,努力读到了博士。

穿越后,虽然因现状凄惨而略显沮丧,但是绝对不会就此被轻易打倒。

至少他这辈子有家,有亲人。

暂时的穷困潦倒,不足为惧。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凭借满身学识,在这陌生的古代王朝——

混出个人样来!


正当崔岘思索着,该如何出人头地的时候。

“吃饭了!”

大伯母林氏在庖厨里喊道。

于是,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堂屋陈旧的餐桌前坐下,眼巴巴等候着。

饭菜很简单。

粗粮菜窝头,清汤寡水的面汤。

一大盆没甚油水的炒荠菜,和一大盆凉拌马兰头。

而在这些菜的最中间,放着一大块熏腊肉。

肉质肥美,色泽浓郁,看起来和周围寒酸的菜色格格不入。

崔岘知道,这块肉,是家里的‘老演员’。

果然。

祖母老崔氏扫了一眼那块腊肉,眼睛里浮现出追忆:“你们祖父、曾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家里顿顿鸡鸭鱼肉,好不风光奢侈。”

大伯崔伯山闻言立刻接话:“娘说的对,儿子和弟弟一定努力金榜题名,让娘以后日日都能好吃好喝、穿金戴银。”

大伯母林氏说道:“有娘操持家里,咱们细水长流,日子过得舒坦。就算不吃这块腊肉,也是村子里人人都羡慕的呢。”

崔岘爹说道:“儿子小时候跟着我祖父、我爹吃多了肉,现在只想吃点清淡的。”

崔岘娘说道:“儿媳如今孕吐的厉害,瞧见这肉就难受。”

崔璇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我一点都不馋!”

最后。

由崔家三代长孙,小崔钰板着脸做收尾总结:“这块腊肉,是祖母对我们的期盼与鞭策。请祖母把腊肉收起来,留着以后日日鞭策孙儿上进,以复昔日家族门楣荣光。”

崔岘面无表情:“……”

但凡你们把嘴角的哈喇子擦一擦,我都能信了你们说的鬼话。

呵,一大家子装货!

“好,不愧是我崔氏儿女!有志气!”

听完一家人的话,崔老太太非常欣慰,吩咐林氏:“老大媳妇,把腊肉收起来吧。”

“哎!”

林氏应声,把腊肉熟练端回庖厨。

一大家子这才迫不及待开始吃早食。

崔岘吃的很痛苦。

菜窝头难以下咽,有些卡嗓子。

面汤跟水似的。

炒荠菜热了好几遍,味道很怪。

倒是那凉拌马兰头,清清脆脆的还算爽口。

但身处封建古代农家,能有口饭果腹已是幸事,哪有资格挑剔?

既来之,则安之吧。

饭后。

崔老太太擦了擦嘴,说道:“从明日起往后半月,家里每日晡食加三枚鸡蛋,老大老二各食一枚,余下一枚全家共食。”

晡食便是晚饭的意思。

崔家日子清贫,平时不见荤腥,连鸡蛋也很少吃。

家里鸡下的蛋,都拿去换钱了。

可听闻崔老太太这番‘改善伙食’的话,一家人非但没高兴,气氛反而紧绷起来。

崔岘心中了然。

再过半月,就是大梁王朝三年两次的院试。

大伯、父亲是童生,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下一步便是参加院试考秀才。

那加食的鸡蛋,是崔老太太给即将参加科考的两个儿子滋补身体的。

但——

掐指一算,这已经是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即将要参加的第七次院试了。

前面六次院试皆落榜,九年光阴如流水般蹉跎而过。

崔家也曾富贵过,为何仅小二十年光景,便家道中落,清贫至此?

还不是因为要同时供养着两个读书人呐!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考了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财,却始终考不中。

到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差,真的还要继续考下去吗?

两位儿媳妇脸带愁容。

崔仲渊眼神黯淡。

然而面对日日将‘桂榜高中、光复门楣’挂在嘴边的崔老太太,谁都不敢开口提‘不考了’。

大伯崔伯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多谢娘体恤,这次院试,儿子一定中榜,给娘长脸!”

他都忘记这是自己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

从十年前的踌躇满志,到如今心灰意懒,其中种种,实在心酸。

崔老太太仿佛半点没察觉到一家人的表情。

她满面笑容殷切:“莫要有压力,好好温书,好好考。前几日你爹给我托梦,说你们兄弟二人,今年必定会中,娘对你俩有信心。”

她口中说着‘莫要有压力’。

可被这样殷切到近乎偏执的目光注视着,崔家老大老二只觉得喘不过来气般窒息。

最后,还是大伯母开口说了句‘相公、小叔该去温书了’。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回房读书。

而老崔氏,林氏,陈氏三个女人,则是去院子里织麻。

崔岘、崔钰、崔璇三个小的,负责帮忙做点收拢麻线的轻活儿。

农闲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囤些苎麻织成布,或用于自家裁衣裳,或拿去布庄换些银钱。

但苎麻布十分粗糙,属于市面上最便宜的布料。

卖不了几个钱。

对于如今贫困潦倒的崔家来说,可谓杯水车薪。

崔岘不甘囿于贫穷。

但他这具身体才八岁,短时间内很难迅速翻身。

在古代想要脱贫致富、提高社会地位,最有效的办法,肯定是科举走仕途。

但……

想起即将再次参加科考的父亲和大伯,崔岘满心绝望。

至于原因么——

白天过去,夜晚来临。

大伯母林氏结束织麻,做了一顿和早上相同难吃的饭。

一家人匆匆吃完。

崔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回房歇息。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的屋子里,先后点燃起油灯。

林氏、陈氏妯娌俩各自回屋,奉婆婆的命令,监督自己相公读书。

林氏在崔伯山旁边手持锥子。

陈氏则是把崔仲渊的头发绑在房梁垂下的麻绳上。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曰……”

挑灯夜读的崔仲渊越读越困,哈欠连天,不自觉想要往案上趴。

突然,房梁垂落的绳子猛然收紧,头发狠狠往上扯。

疼的他困意全消,哭嚷道:“曰……哎呦我的娘!疼死我啦!曰……不曰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要掉光了啊!”

另一间卧房里。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惟……我白日里明明已熟记于心,怎么一到晚上就忘了!”

大伯崔伯山崩溃道:“究竟惟什么,娘子,扎我!快扎我!”

林氏哆嗦着一锥子扎到他大腿上。

大伯疼的脸色扭曲,却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是惟丙午朏!”

林氏颤声道:“惟……不对,扎,扎出血啦。”

大伯闻言低头去看,接着白眼一翻,晕了!

随后是大伯母、崔钰、崔璇的惊呼。

崔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脸绝望。

脑海中响起的,是上辈子一首非常洗脑的魔性音乐: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大伯、父亲怕是没指望了。

这科举兴家的重担,还是得他自己来背负啊。

主卧房。

听着里屋两个儿子有气无力的读书声,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浑浊苍老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二十年了。

相公临死前狰狞嘶哑的声音,仍旧不眠不休在她耳边回荡:

“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我死不瞑目!”

老天爷啊,求您开开眼。

让我们老崔家祖坟冒股青烟,出个文曲星吧!


夜晚,卧房里。

崔仲渊还在一边心疼头发,一边摇头晃脑读死书。

隔壁大伯晕厥后醒来,也在读书。

崔岘听得心中暗急。

他想说别读了,你们马上要参加的是院试,好歹互相做几道八股,试着破一破题啊。

照你俩这‘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能高中才怪了!

更别提,你俩打得还是仅次于江浙地区的地狱级难度科举副本——

河西村所处的位置在中原,河南省、南阳府、南阳县。

自古到今,河南学子的诸多心酸,那真是多到不知从何说起。

但这些话,崔岘却根本没法开口。

八岁稚童哪里该懂这些?

穿越过来后,他小心翼翼扮演好自己的‘人设’,生怕被瞧出端倪。

就这,都偶有露馅的时候。

读完书后的崔仲渊揉着脑袋上床,迎上儿子的目光,沾沾自喜道:“岘哥儿你瞧,为父既努力,又聪慧。方才我仔细想了,既然你祖母说你祖父特地托梦,想来这次为父指定能中。”

崔岘:“……”

这就是学渣的错觉吗?

真可怕。

他不想接话,默默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被无视的崔仲渊委委屈屈看向妻子陈氏:“我怎么觉得,岘哥儿现在越发不稀罕我,连爹都不叫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穿越过来后,崔岘总体适应的还算良好。

但上辈身为孤儿,子孑然一身惯了。

‘爹’、‘娘’这种称呼,他短时间内实在羞于启口。

陈氏心大,又因为睡觉被丈夫吵的烦躁,闻言咕哝道:“许是因为你头发越来越稀疏了吧,多大点事,睡觉。”

崔岘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崔仲渊听到了。

他觑了一眼儿子,随后故意躺过去,一把将崔岘搂在怀里:“好哇,你还敢笑!你不稀罕爹,那爹来稀罕你,嘿嘿。”

崔岘试图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只能无奈作罢。

耳边很快传来崔仲渊的鼾声。

黑暗中,被‘父亲’环抱着的崔岘嘴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常言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崔岘倒是从未料到,身为孤儿的自己竟穿越到古代,重新从稚童开始成长,还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这种感觉,也挺好。

次日。

崔岘照旧早起打五禽戏、吃难吃的早食、帮家里织麻。

大伯、父亲继续回房读书。

一家人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里长来登门了。

正忙活着织麻的林氏、陈氏瞧见来人,赶紧站起来,喊了声‘七叔’。

崔老太太觑了对方一眼,没吭声。

里长搓搓手,对着崔老太太说道:“我来找嫂子商量点事儿。”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进屋坐吧,老大媳妇去烧些热水。”

陈氏招呼里长去堂屋,还不忘回头朝家里几个小的挥挥手:“璇姐儿,你带弟弟们出去玩会儿。”

崔璇乖巧应了一声。

大伯母林氏去庖厨烧热水,趁没人注意,小声喊儿子:“钰哥儿。”

等崔钰疑惑着小跑进了庖厨。

林氏把一个小纸包递过去:“你祖母跟七叔公说话呢,没工夫管别的。赶紧吃了,别让人瞧见。”

纸包里,是三小块腊肉边角。

崔钰眼睛一下子就瞪得滚圆。

迟疑片刻,他飞快抓起两块腊肉往外跑:“我拿两块,一块给阿弟,一块给阿姐,剩下一块娘吃。”

林氏闻言气急。

榆木脑袋啊,跟他爹一个德行,什么好事儿都不先想着自个儿!

恰逢这时候,陈氏在院子里喊道:“大嫂,娘让你进去呢。”

“这就来。”

林氏闻言,下意识将纸包往怀里藏。

可片刻后她又撇撇嘴走出去,悄摸着把那小块腊肉塞进陈氏嘴里:“你身子重,补补。”

陈氏一抿嘴,妈耶,是肉!

香死了!

她含在嘴里咀嚼,舍不得咽,小声咕哝着呜呜道:“大嫂你真好,咱家就属你最好了!”

林氏登时被夸到找不到北,心里美得冒泡。

可很快,妯娌二人就‘美’不起来了。

因为。

里屋传来崔老太太愤怒的质问:“老七,你大哥活着的时候待你不薄,现在你要把伯山、仲渊送去服徭役?你明知,再有半月就是院试了!”

里长叹了口气,嗫嚅道:“嫂子,我也为难啊。前些年的徭役名额,哪次分到你家了?时间一久,别家也会有怨言的。若是不打算服徭役,你尽早准备筹钱吧,一人五两。”

原来,里长是为‘徭役名额’一事而来的。

陈氏、林氏脸色大变。

·

另一边。

崔家姐弟三人一起出了家门。

河西村不算小,约莫百余户人家,房屋都很寒酸破旧。

看着周遭破落到触目惊心的村子,崔岘心里涌出无限悲凉。

他通读史书,自然清楚封建王朝的农民们,过的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所以,得想办法离开河西村。

纵然满身学识,待在这落后、偏僻的村子里,也绝对没有出头之日。

其实崔岘不是没想过,跟家里人提读书。

可家里供着两位读书人,早已不堪重负,他实在开不了口。

崔老太太一心扑在儿子身上。

至于孙子这边,偶尔让两位儿子教些简易的字,权当开蒙。

其余的,根本无暇顾及。

唉,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好是能寻个机会,去南阳县城一趟,看能不能赚些银钱。

崔岘心思重重。

走在他旁边的崔钰瞧了瞧四周,紧张的伸出手:“阿姐,阿弟,你们一人一块,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快吃。”

崔璇见了,吃惊的张大嘴:“腊……腊肉!祖母会打死我们……呜呜……真香!”

见阿姐提高声量,崔钰赶紧将一块腊肉塞进她嘴里。

随后,他看着那腊肉狠狠咽了咽口水,递给崔岘:“阿弟,这块是你的,快……呜呜……香!”

崔岘一看就知道,崔钰没吃肉。

他这位名义上的‘小堂兄’,打小就有君子风范啊。

因此,崔岘假意去拿那块肉,然后趁其不备,直接塞进了崔钰的嘴里。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倒不至于馋那一口腊肉。

吃到腊肉的崔钰下意识咀嚼,随后懵了片刻,急切道:“阿弟,那是给你的肉!”

崔璇也很是吃惊。

但崔岘不想为一块肉多费口舌,迈开步子往家跑:“你们吃吧,吃完咽下去再回家,我回去瞧瞧里长来咱家做什么。”

回想方才里长来崔家的表情,他总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崔钰怔怔嚼着嘴里的肉,对崔璇说道:“阿姐,岘哥儿一直馋腊肉呢,但是他却舍得给我。”

崔璇疯狂点头:“是啊,肉这么香!”

崔钰笑道:“岘哥儿既让我腊肉,我也要让岘哥儿一些别的。”

崔璇闻言很是奇怪:“你要让他什么?”

崔钰摇摇头,不肯多说,拉着阿姐一起,追上岘哥儿的脚步往家赶。

前些日子。

祖母私下找到他,同他讲:“若是此次你父亲、小叔还没中榜,便送你去县城顾夫子那里开蒙读书。”

崔钰闻言下意识问:“那岘哥儿呢?”

祖母沉默不语。

家里穷,供着两个读书人已非常吃力。再咬牙供一个,都是雪上加霜,怎么可能再供两个?

这种情况,自然要先供长孙。

但崔钰思来想去,他既是长孙,又是兄长,理应谦让。

而且岘哥儿自小脑子就好使,将来必定比自己有出息。

所以,便让岘哥儿去读书开蒙吧。


崔岘回去的时候,里长已经走了。

但,家里的氛围却凝重到了极点。

林氏、陈氏正抽噎着抹眼泪。

崔伯山跪在地上,不停给崔老太太磕头,哀声乞求:“娘,我不读了。我去服徭役,让小弟继续参加今年的院试吧。”

崔仲渊闻言急急跟着跪下:“不可!理应大哥去参加科考……”

他的话没说完。

就见崔老太太突然拿起戒尺,狠狠砸向两个儿子,狰狞着脸尖声道:

“我打死你们两个不孝子!为了能让你们兄弟俩安心读书,你们老子娘这十几年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你们说不读就不读?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爹吗?”

“谁再敢说一句不读,我当场一头撞死,去下面找你们爹去!”

这话,歇斯底里中透着癫狂。

崔家兄弟二人心神俱震,颤抖着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林氏、陈氏哭声骤停。

跟在崔岘身后回来的崔璇、崔钰姐弟俩,同样被骇到面色发白。

这是怎么了啊!

唯有崔岘捕捉到‘服徭役’三个字,心头一沉。

前世,他翻阅史书。

看到服徭役、服兵役,心中总会生起淡淡的怜悯,同时庆幸自己生于盛世。

如今一朝穿越,他生活在了‘史书’里,亲自直面古代封建社会的压迫,才真正体会到——

这种阶级森严的扭曲制度,会让普通百姓多么无助。

堂屋里。

见呵斥到了两个儿子,崔老太太沉默着转身回卧房,将压箱底的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打开。

里面是一对金玉手镯。

她掏出手绢,仔细将那对手镯擦拭干净。

一如当年嫁进崔家。

新妇敬茶的时候,婆母也是这样将手镯细细擦拭,笑着戴到她洁白、纤细的手腕上。

数十年匆匆而过,新妇熬成了老妇。

手腕处布满皱皱巴巴的糙皮。

老太太压下眼眸中的追忆与不舍,将镯子收进怀里。

罢了,明知留不住,卖便卖了吧。

从卧房走出来。

崔老太太看着神情凄惨的一家人,平静道:“老大老二继续去温书,其余的不用管,娘去一趟县城。”

陈氏哭道:“娘是不是又要去典当东西?两个人头的徭役钱,可是要十两银子,家里值钱的东西,这些年早就被当光了啊。”

崔老太太置若罔闻,抬脚就往外走。

崔岘不自觉攥紧手掌。

十两银子!

对于这个穷苦的家来说,绝对是一笔非常可怕的支出。

看着一屋子面色凄惶的家人,崔岘心想,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得做点什么。

恰逢这时候,崔老太太走的急,还没出家门,便一个踉跄,差点没稳住步子。

崔岘眼睛猛然亮起来。

好机会!

他十分夸张的发出一声惊呼,跑过去搀扶住崔老太太:“祖母小心,我来扶您!”

“岘哥儿乖。”

崔老太太明显心事重重,见小孙儿如此懂事,心头宽慰不少。

于是。

她下意识就这样被崔岘搀扶着,祖孙两个在全家人的目送下,步履匆匆离家。

许久后。

崔钰第一个反应过来,傻傻道:“阿弟跟着祖母一起去县城了。”

陈氏抹干净眼泪,气道:“这臭小子,一听去县城,比谁都殷勤,看我回来不把他屁股打开花!”

其余人则是没工夫理会这些小事儿。

尤其是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眼睛里尽是哀伤与羞愧。

·

另一边。

崔岘搀扶着祖母出门,刚到村口,碰巧瞧见前面有辆驴车。

赶车那老汉背影瞧着眼熟,像是村里的三叔公。

河西村距离南阳县城有些距离,单靠走路,来回怎么也得五六个时辰。

若是能搭‘顺风车’,一个多时辰便能赶到。

因此,崔岘赶忙喊道:“三叔公,三叔公,等等我们!”

前面赶驴车的老汉闻声停了车:“是岘娃子,咋了?”

崔岘迈开小步子跑过去,气喘吁吁道:“我跟祖母想去城里,刚好瞧见您也要出门,顺路的话,捎带上我们嘛。”

老汉闻言笑道:“顺路顺路,上来吧。”

崔岘道了谢,自个儿爬上驴车,还不忘张罗没及时跟上的崔老太太:“祖母快一点,咱们能坐驴车啦!”

等崔老太太坐上去往县城的车,这才回过味儿来,瞪了小孙子一眼:“数你心眼子多,我何时答应要带你去县城了?”

崔岘讨好般笑道:“祖母放心,孙儿保证不给您惹麻烦。”

说话的同时,他还殷勤来给崔老太太捶腿。

纵然心情沉重,崔老太太也没忍住被小孙子给逗笑了。

她惊奇的想,岘哥儿自从落水之后,看着比以前机灵不少,将来或许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可惜……

家里这情况,最多也只能再供一个钰哥儿。

崔老太太心中歉疚,对崔岘说道:“待会儿进了城,你跟着三叔公,祖母忙完了,再来找你们。你莫淘气,祖母给你买肉包子吃。”

崔岘对肉包子兴趣不大。

他对即将要去的南阳县城更感兴趣。

穿越来这么些天,一直待在偏僻的河西村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出村庄。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牛车赶到了南阳县城。

崔岘看着眼前古朴的城门,来往的熙攘人群,眼睛不舍得挪开。

一梦数百年,此刻正式置身于这个陌生的王朝,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以后他便要在这里,重活一世了。

南阳县是附郭县,隶属于南阳府。

再简单来说,如今的南阳城里,有着知县、知府两套衙门班底。

所以南阳既是县城,又是府城,相对来说,比一般的县城更加热闹、繁华。

进城后,崔老太太只身前往典当铺。

崔岘则是坐着驴车,跟三叔公一起去了集市。

三叔公是来卖鸡蛋、河鱼的。

双方约定好,两个时辰后,在城门外汇合。

沿街一路走来,崔岘默默打量这座热闹的南阳城,眼睛里尽是惊叹。

纸扎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七宝铺、绒线铺、冠子铺、肉市、菜市、米市……各种铺面琳琅满目,商贩叫卖声不断。

南阳府隶属河南省,文化风俗和开封府相似。

而上辈子的崔岘,曾观看过那幅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

眼前的一切,和画里非常像,颇有种‘人在画中游’的滋味!

商业繁荣,对于崔岘来说,自然是好事。

因为只要发现商机,便能轻松赚到钱。

可他一个八岁孩童,又能做点什么生意呢?

崔岘的目光默默扫过整个集市,有些焦急。

家中情况窘迫,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县城,得珍惜这次机会。

“黄胖!卖黄胖喽,好玩的泥黄胖!”

突然,一道叫卖声传入耳中。

崔岘微愣,随后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泥黄胖,一种泥巴做的陶瓷娃娃。

古代小孩最喜欢的玩具,没有之一。

它等同于古代版的‘手办模型’。

不仅小孩爱玩,大人们也会用黄胖来劝酒。

《东京梦华录》有记载:

“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饲、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

热闹的集市上。

货郎那声‘黄胖’的叫卖,不仅仅吸引到了崔岘。

也成功吸引了大量小孩哥、小孩姐眼巴巴凑了过来。

“娘,我要买黄胖!”

“我也要,我也要!”

但泥黄胖售价可不便宜,动辄二三十文起步。

若是成色上好、雕刻精致的,五六十文也能卖的出去。

因此,许多家长都舍不得掏这个冤枉钱。

趁着三叔公正在忙活着卖鸡蛋,崔岘挤过去瞧了瞧,随后大失所望。

这做工也太粗糙了点。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无非就是个泥人,进火窑里滚了一遍而已。

甚至都没有上色,瞧着灰不溜秋的。

就这。

那货郎还一副奇货可居的神气姿态:“站远点,不买的都站远点啊,别给碰坏咯。”

崔岘陷入沉思。

以他如今八岁的年纪,贸然做生意肯定不合适。

但如果以黄胖玩具作为切入点,瞬间就合理很多,且不太至于引人怀疑。

可他一没有启动资金,二没有人脉关系,三没有窑炉。

如何做生意?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

“这些黄胖,我全要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崔岘。

哦豁,是富哥!

就见一个模样在十岁出头,穿着名贵绸缎的富家少爷,来到了黄胖摊位,开口直接霸气‘包圆儿’。

果不其然,周围响起小孩们一阵倒抽冷气的惊呼艳羡。

崔岘抬头看去。

这少爷衣着金贵,身材微胖,至于模样么……嗯,是个男孩。

瞧见那富家少爷。

货郎态度大变,殷切笑道:“原来是裴家少爷,失敬失敬!您今日怎么没带仆从?这样,我把黄胖直接送到贵府吧,省的您劳累。”

裴少爷淡淡‘嗯’了一声。

这下,不仅周围的小孩,大人们也跟着侧目。

“竟然是裴家的少爷!”

“难怪出手如此阔绰,裴家可是出了两位举人老爷呢!”

一门双举人?

那别说南阳县,就是纵观南阳府,也绝对算是‘高门’。

看来这小子不仅是个富哥,还是个贵哥啊。

崔岘承认自己酸了。

货郎带着一筐黄胖,喜滋滋跟富贵哥道别,赶往裴府送货。

而狠狠消费了一把的富贵哥本人,则是不顾周遭人的惊叹,独自到街边台阶坐下,神情恹恹。

鬼使神差的,崔岘隐约猜到了对方此刻的处境——

要么离家出走,要么逃学旷课,回去肯定挨骂,但是不回去又实在无聊。

这种时候的富贵哥最容易忽悠……

不是,最容易结交了。

思路打开,谁说做生意一定要跟大人合作的?

像是什么启动资金、人脉关系,在人家富贵哥这都不是事儿!

崔岘略作思索,想起家里那位整日以兄长自居的堂兄,有了主意。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在富贵哥身边坐下,双手小心翼翼做托举状,仿佛在捧着什么东西。

裴少爷正百无聊赖发呆,瞧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起初,他没有在意对方。

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身边那人仍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一动不动。

裴少爷狐疑转身,瞧见是个身穿粗布麻衣、却粉雕玉琢的俊俏小孩。

目光挑剔的在小孩脸上扫视好几遍,富贵哥心里有点泛酸。

又白又俏,都快赶上自己一半好看了。

察觉到裴少爷视线看过来,崔岘故意露出警惕的表情,将手中虚捧着的‘东西’护在怀里。

富贵哥:?

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没好气的率先开口:“本少爷家里有的是钱,能惦记你那仨瓜俩枣?究竟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搭讪小孩哥第一步:让他主动来找你搭话。

而有些人怎么形容呢……

就是他一开口,你就知道能忽悠住他。

崔岘佯装迟疑片刻,小心把手递过去,不情愿道:“看吧。”

富贵哥随意瞥了一眼。

又瞥了一眼。

随后他莫名其妙道:“你手上什么都没有,让我看什么?”

崔岘压低声音,煞有介事的说道:“笨蛋,这你都不认识,是摩喉罗啊。”

如果说黄胖属于‘普通手办’。

那么摩喉罗就是这个时代的‘高端手办’,手办中的‘泡泡玛特’。

《醉翁谈录》有记载:“京师是日多博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摩喉罗’。小大不一,价亦不廉。或加饰以男女衣服,有及于奢华者,南人目为巧儿。”

和制作粗糙的黄胖不同。

摩喉罗娃娃模样精致,且如真人一般穿戴服饰。

是京师里王公贵族小孩都争相追捧的稀缺玩具。

骤然听到‘摩喉罗’,裴少爷显然吃了一惊,随后不屑嘲笑:“本少爷眼睛又不瞎,你手上分明……”

话还没说完。

崔岘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帮我拿一下摩喉罗。”

啊?

哦哦。

裴少爷话被打断,下意识手忙脚乱‘接’了过来。

这次轮到崔岘笑他:“既然你不相信我手里有摩喉罗,为什么要接住它?”

裴少爷脸色一僵,随后恼羞般做了个丢弃的动作:“胡说八道,本少爷才没接。”

崔岘见状提高声音道:“你砸坏了我的摩喉罗,赔钱,五两银子!”

讹诈,这绝对就是讹诈吧!

富贵哥虽然人傻钱多,但断然不肯吃这种闷亏。

他眼珠子一转,学着崔岘先前的样子,往怀里掏了一把‘空气’递过去:“赔就赔!这是十两银子,都给你了!”

说完,裴少爷洋洋得意看向崔岘,等着他气急败坏。

未曾想。

崔岘还真把那‘十两银子’收下,对着富贵哥郑重抱拳:“我闯荡江湖八年,带着摩喉罗走街串巷,试探了无数英雄好汉,你是头一个愿意赔我钱的!还出手阔绰,给了足足十两!”

“你真好,我要认你当大哥!”

什……什么?

裴少爷被这个神展开惊呆了,瞠目道:“认我当大哥?”

崔岘眼神坚定,目光崇拜:“自然!因为只有像你这样,大气,敞亮,豪爽,俊俏,正直,君子气概十足的男人,才配做我的大哥!”

裴少爷被这一波直白又火辣的彩虹屁给吹爽了。

脸蛋黑里透红,浑身酥麻,甚至有种遇到人生知己的畅快感。

这世间,终于有人辨别出他裴坚是块璞玉了!

于是,裴少爷微红着脸忸怩道:“其实我也……也没你说的那么优秀啦。”

崔岘看富贵哥这姿态便知,这把稳了。

想跟大人亲近,要学会把对方当小孩。

想跟小孩亲近,要学会把对方当大人。

作为前世的成年人,如今的小孩子,崔岘可太会拿捏这种臭屁富贵哥的心思了。

他想趁机再给‘大哥’吹上一波。

结果远处三叔公卖完了鸡蛋,见他不在身边,急切道:“岘娃子,岘娃子!咱们得去城门处,找你祖母了。再晚些,天要黑咯!”

“这就来咯!”

崔岘只能应了一声,往回跑。

片刻后又停下脚步,转身冲裴少爷郑重说道:“大哥,小弟叫崔岘,家住河西村东边第三户,门口有棵大槐树!”

“以后你有事儿,随时来招呼。小弟今日还有事儿,先走了啊。还有,我与大哥一见如故,大哥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最优秀的!”

他目光炯炯,眼含崇拜。

裴少爷被夸得脸热,不自觉便挺直胸膛,摆起了‘大哥’的姿态:“你既做了我小弟,那以后就要稳重行事。去吧,我改日派人去寻你。”

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来说,你说你有摩喉罗,都不见得能诓骗住他。

更别提崔岘目前没有摩喉罗。

但你要说认他当大哥——那你小子有福啦。

以后‘大哥’但凡有口吃的,都能愿意忍痛分你半口。

所以先不着急,留条钩子在。

以后迟早跟着‘大哥’混,做点生意赚些钱,还不是手拿把掐。

崔岘走了。

裴坚留在原地,傻乎乎一直红着脸憨笑。

他怎么都想不到,今日和母亲吵了一架,赌气甩开仆从离家出走,竟然莫名其妙收了个小弟!

就是这小弟有点笨。

一听说给十两银子,就马上认‘大哥’。

好歹,真收到钱了再认嘛!

但小弟说话好听,还发现了自己这么多优秀的点。

罢了罢了,下次见面,给他十两银子又何妨!

谁让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为人豪爽呢!

笑容灿烂的裴坚没有发现。

其实裴家的老管家、以及仆从们,一直在远远跟着他,生怕他出事儿。

集市斜对面的巷子里。

“去查一查,刚才跟少爷一起玩耍的小哥,是哪家的。”

管家看着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的小少爷,由衷感慨道:“许久没见少爷笑的这么开心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崔岘忙着忽悠富贵哥的时候,崔老太太熟门熟路去了典当行。

进去前,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尽力让自己看着体面些。

进去后,她撒泼嚎啕大哭许久,终于让掌柜神情不耐的同意,多典给她半两银子。

崔老太太揣着银子出门。

留在典当行里的,不仅仅是那对金玉手镯,还有她一文不值的尊严。

但好在,两个儿子可以不用去服徭役了。

这一次……他俩说不定就能中呢!

崔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细细整理好仪态。

回去路过包子铺的时候,她一咬牙,买了三个肉包。

至于她自己,连个一文钱的馒头都没舍得买。

强忍住饥饿匆匆赶至城门外,驴车已经在等着了。崔老太太上了车,笑着问道:“岘哥儿今日乖不乖?”

三叔公一边赶驴车,一边笑:“放心,岘娃子乖着嘞。”

于是崔老太太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既然三叔公都说你乖,那祖母奖励你吃肉包子。”

崔岘的视线从祖母身上扫过,在对方隐隐泛红的眼角处停留片刻,心中酸涩。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惊喜的接过肉包狠狠咬上一口,含糊道:“香!谢谢祖母!”

随后,崔岘又把肉包递过去:“祖母也吃!”

崔老太太象征性咬了一小口,看着被肉包香迷糊的小孙子,无声的笑。

·

那日,崔老太太和崔岘很晚才归家。

但她一回来,便让整个家都安定了。

“明日,娘去把徭役钱交了。老大老二安心温书,过些天照常去参加院试。”

崔老太太笑着说完,又把两个肉包递给崔钰、崔璇:“吃吧,岘哥儿吃过了,这是给你俩的。”

“谢谢祖母!”崔璇眼睛放光。

就连崔钰都惊喜的合不拢嘴。

姐弟俩心思通透,开心又乖巧的吃包子,试图缓和家里凝滞的氛围。

大伯母林氏狠狠松了口气,点燃起油灯。

相公不用去服徭役了!

在昏暗灯光的辉映下,崔老太太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眉眼带笑,连脸上的褶皱都平添了几分温柔。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在卧房里读书,没敢出来。

但听到母亲的话,读书声霎时高亢了许多。

陈氏想到了什么:“娘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去庖厨——”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崔老太太打断:“我吃过了,你俩回房歇息吧。”

陈氏和林氏讷讷对视。

她俩心知肚明,婆母多半是舍不得花钱在外面买吃食的。

只是两个儿媳谁都没再多说,林氏去烧热水,陈氏简单做了个面汤,一同送去了崔老太太房里。

堂屋。

崔岘默默看着祖母蹒跚着脚步回房,心想,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从最开始穿越来,以‘外人’的身份,默默打量这个陌生的家。

到如今,他正无意识一点点融入这个家里,并且发自内心想为这个家付出,希望这个家越来越好。

只是做‘玩具生意’这事儿,崔岘没有跟家里人提。

一来,他还不确定,是否能真正搭上富贵哥这条线。

二来,他太年幼。

成年人面对小孩,总会下意识带着‘俯视’的姿态,尤其是崔老太太这样性格古板的。

若是崔岘敢开口说自己想做玩具生意,还忽悠了举人老爷家的公子哥,那么等待他的,绝对是一顿‘竹笋炒肉’的毒打。

所以多说无益。

等赚到钱拿回来,自然能帮衬到家里。

这一晚,崔仲渊和崔伯山读了很久的书。

陈氏也没心情教训擅自跟着去县城的儿子,总是翻身,睡不安稳。

后半夜睡觉的时候,崔岘听到崔仲渊在小声啜泣。

迷迷糊糊间,他主动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崔仲渊的手。

崔仲渊哭声骤停,反手将儿子的手攥紧。

黑暗中,谁都没说话。

崔岘感受着手掌被攥紧的滋味,后知后觉的想,大概……这就是父亲?

‘大哥’都认了,现在属于是‘债多不愁’,再多个爹又何妨。

是以,他迟疑着小声唤道:“爹?”

崔仲渊应了一声。

崔岘两辈子加起来,头次喊人‘爹’,本就有些窘迫,实在不知道喊完了该说些什么。

完全没有忽悠‘大哥’时候的游刃有余。

最后,他只能硬起头皮干巴巴宽慰崔仲渊:“莫哭,你既努力,又聪慧,此次必定能中。”

房间里一阵沉默。

接着。

崔仲渊松开儿子的手,翻了个身嘟囔道:“睡吧。”

崔岘:“……”

真是难搞哦。

·

此后半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崔家的氛围也越来越紧绷。

直到院试开始前一天中午,崔老太太授意大伯母林氏,将那块肥美的腊肉炒了。

整整一大盆腊肉炒水芹,看着油光锃亮。

菜端上桌的刹那,整个屋子里香飘四溢。

这诱人的肉香味儿,甚至短暂冲淡了崔家紧绷的气氛。

一大家子围桌而坐,眼冒绿光。

连崔老太太都没忍住在咽口水。

天知道家里饭桌上多久没见过荤腥了!

动筷之前,崔老太太觑了一眼林氏。

林氏会意,压低声音道:“娘放心,大门已经关紧了。”

崔老太太这才说道:“开饭吧。”

这顿饭,吃的非常安静,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满足。

因为香啊!

崔岘也吃了好几大片腊肉,果真肉质肥美,比现代社会的饲料注水猪肉好吃多了!

这大概是没有科技与狠活的古代,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吧。

饭后。

崔璇把嘴角的油渍舔干净,感慨道:“真想顿顿都能吃腊肉啊。”

看出来了,这是个标准的大馋丫头。

崔老太太笑着接话:“等你父亲、小叔高中,咱们崔家,指定不缺肉吃。”

一句话,把缓和的气氛又拉回了现实。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互相对视,郑重道:“娘放心,儿子一定竭尽全力!”

崔老太太眼含期待,但最后只是说道:“尽力就好,进了考场身体最要紧,去吧。”

吃过这顿中午饭,兄弟二人便要出发,夜里去南阳县城留宿。

明日一早,直接去贡院参加院试。

这点其实还是很方便的。

不像南阳府下辖其余县的学子,还要耗时数天,来南阳赶考。

当然若是崔家兄弟通过院试、府试中了秀才,后面还有乡试。

届时,便要离开南阳府,赶往河南的首府——开封府去参加考试。

若是乡试再中举,将来还得跋山涉水数千里,去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算了,先别参加了。

因为崔家兄弟再次落榜了。

赶考出发前那天,他俩放出豪言:此次必中。

结果考完回来,二人脸色苍白言辞闪烁,双双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

崔老太太日日惦记着放榜,又害怕放榜,甚至不敢问一句儿子考得如何。

等县衙放榜那日。

崔老太太亲自和两个儿子一起去了。

衙门外人挨人、人挤人。

有中榜者喜极而泣,有落榜者嚎啕痛哭,可谓人生百态。

崔老太太急切的挤了进去,眯起老眼,神情希冀的一遍又一遍看榜。

她勉强识一些字。

但却始终无法在红案榜上找出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

良久后,崔老太太终于放弃,站在人潮里崩溃大哭:“没中,还是没中!为什么,老天爷,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羞愧难当,面无人色。

周围人纷纷看向他们,不胜唏嘘。

“那是崔家兄弟吧,考了十年,还是不中!”

“唉!只能说这崔家,就没那个命。”

“是啊,趁早认命吧。”


伏牛巷。

青石板地面一尘不染,明明身处闹市,却又无半点喧嚣。

一条宽阔洁净的河流,从巷子后方蜿蜒流淌而过,河岸两侧杨柳依依,景色美不胜收。

南阳人称其为:白河。

而这条沿白河而建的伏牛巷,便是南阳县城最富硕的‘贵人巷’。

县城里有点名头的士绅、富户们,都住在这里。

一门双举人的裴府,毫无疑问是伏牛巷里最尊贵的人家之一。

但此刻,裴家三进大宅的主院里,却一阵‘鸡飞狗跳’。

不出意外,是小少爷裴坚又在闹幺蛾子。

约莫半月前,裴坚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不说,还赌气不去学堂。

此事被裴家老夫人,也就是裴坚的祖母知晓后,禁了小少爷半个月的足。

但小少爷这次,是铁了心不打算念书,被禁足也不服软。

甚至还计划着偷偷翻墙溜出府!

当然,因为院墙太高,没成功。

只是府里下人都听说了,坚哥儿最近一直念叨,扬言自己做了人家‘大哥’。

据说小少爷外面那位‘小弟’说话好听又仗义,所以他准备叛出裴家,去投奔那小弟去。

凡是听到这话的人都很无言。

裴老夫人习惯了小孙子时不时兴妖作怪,当即简单粗暴给出解决办法:“要小弟是吧?找,去给他找!祖宗唉,只要他愿意去读书,怎么着都行!”

但大人哪里能吃透小孩儿的心思。

按照裴老夫人的理解,小弟,那便是‘跟班儿’、‘书童’的意思。

于是,十几个跟小少爷年纪相仿的男孩,被送进了裴府。

裴老夫人对小孙子说道:“挑吧,这么多小弟,你随便挑。”

裴坚看着那一排‘小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个太黑。

那个太壮。

这个瞧着很笨……嗯,笨点行,但太笨了,不会说好听话。

更不会捧着‘空气’说自己有摩喉罗。

总之,都没一点小弟该有的样子!

裴坚嫌弃的挑了一圈,表示拒绝:“不必了,我有小弟,而且这些人跟他都没得比。”

那个‘不惜叛出裴家都要去投奔’的小弟?

裴老夫人闻言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忍住不耐说道:“你那小弟,家住哪里?我让管家去打听打听,合适的话,聘来予你做书童。”

当日,管家见那小哥儿与少爷相处极好,曾派人去打听过崔岘。

但崔岘并非南阳县城人,管家没打听到。

听到祖母这话,裴坚眼睛亮起来,但很快又摇头:“他既选择认我当大哥,我岂有让他来给我做仆从的道理?”

书童,只是说的好听,但本质上其实就是仆从下人。

如今的仆从分为两种。

一种是家境贫寒,被父母卖掉,签了卖身契的奴仆。这种奴仆没有人身自由,属于主家的私产,一辈子都要为主家服务。

另一种是不签卖身契,主家聘请来干活儿,双方属于雇佣关系。

但不管哪种,终究都是下人。

小少爷裴坚自小生活优渥,性格难免骄纵,鲜少有如此为别人考虑的时候。

裴老夫人心中惊讶,不动声色道:“你先把地址说出来,我让管家去打听。再者,人家是否愿意来做书童,还是两说呢。”

裴坚一想也是,便说了。

管家马不停蹄的去打听。

打听到的消息让裴老夫人、裴坚都很是吃惊。

这小弟,还真有点来头!

因为他姓崔。

二十多年前,崔家在南阳县也算是名门,家里有位举人老爷,妥妥的清贵之家。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缘由,逐渐没落。

崔家便从南阳县城,搬回了曾经起家的村子,河西村。

裴老夫人陷入回忆,喃喃道:“算算年纪,崔家那位举人老爷,应该是你小弟的太祖父。他的太祖父可是位了不起的人,还曾经指点过你祖父学问呢。”

“哦对,还有你小弟的祖父,以前也是南阳县城有名的大才子,年纪轻轻便是秀才公,学问比你祖父都要好。可惜……唉。”

可惜,天妒英才。

崔家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先后去世。

风光无限的崔家,便这样迅速没落了。

老管家也是无限唏嘘:“竟然是举人之家,真是没想到。那老崔氏为了供两个儿子读书,耗光了家业。听说此次院试,崔家两个儿子又没中。一家人窝在河西村,日子过得清贫艰难,饭菜常年不见荤腥,还总被人嘲讽说闲话。”

裴坚听得拳头都硬了。

谁敢嘲讽他小弟?

是了,崔岘看着瘦小孱弱,脑子又笨,家里还穷,肯定经常被人欺负。

要不能一直找‘大哥’吗?

找大哥的目的,当然是求大哥为他主持公道啊!

结果自那日两人分别,裴坚被禁足,竟没有第一时间去打听下小弟的难处。

自己这个大哥,做的实在太不称职了!

裴坚心中愧疚,急切的对裴老夫人说道:“祖母,求您了,快去崔家把我小弟请过来!但是不许让他签卖身契,也不许签雇佣契书,不让他做书童,让他来做我小弟就行!以后每月,给他五两,不对,给他十两俸银!”

裴老夫人没吭声。

她是成年人,看待问题不似小孩那么简单。

既然知道崔家是清贵之家,不是田地里的泥巴农户,那就得给人家应有的尊重。

贸然登门,问人家愿不愿意让孩子出来做书童,实在太过唐突了!

而且雇佣契书还是要签的。

你连契书都不签,还每月给十两俸银,那人崔家一听,铁定以为遇上了骗子。

再者说,哪有一个月给高达十两银钱做俸禄的啊!

裴老夫人在想怎么圆润的处理这个事情。

但裴坚急了。

他担心自己小弟啊,见祖母一直不开口,以为祖母不同意此事。

于是咬牙说道:“祖母,您还磨叽什么呢!快去把我小弟请过来,大不了……大不了我答应你去族学继续念书!”

裴老夫人惊呆了。

一屋子的下人们也惊呆了。

天菩萨哟!

裴坚五岁开蒙,如今11岁,整整六年,天天厌学!

这还是小少爷人生头一次,主动说要去读书。

少爷那位‘小弟’,魅力这么大的吗?

裴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神情激动的看向管家:“愣着干什么,去,快去河西村请人啊!备一车米面粮油蛋肉,登门后务必要客气说明来意!”

“就说咱家少爷缺个玩伴,请他家小哥来府上作陪,不必签卖身契,雇佣文书……算了,也不必签了!但照常领月钱,每月给,给五百文吧,太多了容易遭人眼红,而且给太多崔家也不见得愿意要。”

裴坚本来嫌弃每月五百文太少。

但听完祖母最后一句话,他顿时改口说道:“那再拿十两银子带过去,从我的账面上支,那是我答应好给他的。”

打碎的‘摩喉罗’虽然是‘假的’。

但大哥的心意,是真真的啊!

裴老太太这次痛快的很:“准了。”

老管家喜滋滋的领命去办差事。

整个裴府上下一片喜庆。

小少爷终于肯读书了!

主家老夫人心情大好,还给仆从们都赏了喜钱。

那位‘少爷的小弟’还没进门,就已经成功获得了整个裴家上下所有人的好感。

并且期盼他赶快进府。

唯有裴坚心情悲切。

大哥难当啊!

为了小弟,他真的妥协了太多呜呜呜呜!


“娘,您把岘哥儿卖了?”

崔仲渊大声质问。

被问懵了的崔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恼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要卖岘哥儿!”

家里穷,读书只能供长孙,已然是偏心。

但她怎么可能做出卖孙子的事啊!

崔钰闻言,哭声骤停。

其余神情惊恐的崔家人,也都松了口气。

唯有崔岘猜测到,这管家,应该是‘大哥’派遣来的。

看来,当日那几声大哥,没白叫啊。

崔岘看向满脸‘护犊子’的娘,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爹。

再看看第一时间跪在祖母面前,宁肯被‘卖掉’也要换回阿弟的崔钰,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

谢谢你们,满足了我对一个温馨小家的所有美好幻想。

原来这便是家,是亲人。

真好。

而这样美好的家——

上辈子孤儿出身的崔岘,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日渐贫穷、被苦难支配、折磨呢?

穿越过来后,他唯一仍有纠结的点在于:自己究竟是谁。

但从今日,从此刻起,崔岘想,不重要了。

便让前世因果随风去。

往后,他便是河西村、崔家的崔岘。

他将延续祖辈的荣耀,扛起崔家光复门楣的重担。

想通了这些。

崔岘仿佛无根的浮萍,在这个陌生时空下的大梁王朝,找到了自己落地生根的锚点。

于是他整个人越发鲜活,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见一家人仍旧在怔愣。

崔岘轻声开口提醒:“八成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裴府管家进来仔细问清楚。”

对对!

请进来问一问不就清楚啦。

大伯母林氏一拍脑袋:“我去开门。”

结果一开门,整个崔家人都被震慑住了。

因为裴府管家登门,带了礼。

一整大车的厚礼!

大米、白面、猪肉、鸡蛋、活鸡活鸭、猪油……堆满了一整车。

甚至还有两匹溜光水滑的上好布料!

崔家这些年是真穷。

是以,这一车的厚礼,给人极强的冲击力。

林氏人都看傻了,眼珠子直愣愣看着那一车的东西,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这是什么意思?

给他们崔家送的礼?

不……不能吧!

结果下一刻。

就见老管家张罗着两位家丁,把那一车厚礼,拉进了崔家院子。

老管家先是同开门的林氏客气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崔老太太,笑道:“贸然登门,实在唐突。这是主家特地吩咐,给贵宅备的薄礼,还请务必收下。”

哎呦,亲娘唉!

这还‘薄礼’呢?

林氏听得直咂舌,崔家兄弟、陈氏等人也都眼馋的很。

但馋归馋,谁都没开口说收下。

天上不会掉馅饼,听方才这老管家的话,似乎是冲着岘哥儿来的。

崔老太太目光从那辆‘礼车’上艰难挪开,对裴府管家涩声苦笑道:“说来不怕您笑话,我们贫寒之家,缺衣少食,这一车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实在担不起‘薄礼’二字。”

“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礼,我们不能收,请劳烦再带回去吧。”

“还有,我想问问,您方才提起岘哥儿,可是因为我这小孙子年幼,有冲撞到贵府的人?若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必定关起门来好好规训……”

老太太话说的客气。

面上看似贬低自家孙子,但实则句句都在护短。

因为对方自称来自裴府。

南阳一门双举人的裴家,崔老太太自然是听过的。

但让整个崔家都瞠目的是。

听到崔老太太这话,老管家脸色骤变,惶恐解释道:“不不不,老夫人您误会了!崔岘小哥没做错什么,他好着呢!”

“不仅我家小少爷,还有我家老夫人,包括裴府上下,都感念崔岘小哥儿。也怪我们唐突造访,您可千万别怪罪崔岘小哥啊!”

啊。

啊?

这话,把包括崔老太太在内的全家人都说懵了。

他们难以置信的看向崔岘。

崔岘眨眨眼,无辜的和家人们对视。

老管家的话还在继续。

“前些日子,我家少爷和崔岘小哥一见如故,玩耍的非常开心。后来回去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崔岘小哥。”

老管家言辞诚恳:“是以,老夫人让我备一车礼登门,想请崔岘小哥来府里,跟小少爷做个书童玩伴。”

“您请放心,我们老夫人特地嘱托了,不是让小哥签约卖身契,也不必签雇佣契书,小哥只管住进来,每月给您开五百文工钱。”

每月五百文?!

崔家三个女人织布,累死累活俩仨月,也不见得能挣到五百文啊!

岘哥儿才八岁,都有人开每月五百文工钱了!

而且还备了一大车厚礼亲自登门来请!

崔家人听傻了。

崔岘也有些惊讶——他是真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豪爽。

既送了礼,又解决了‘工作’,还包吃包住。

好家伙,就差直接给钱了。

但很快,崔岘就知道自己思想‘窄了’。

大哥是真大哥,不仅送礼送工作,钱也照送!

老管家滔滔不绝说完,见崔家人没有反应,心里有点着急。

随后他一拍脑袋,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哦对,您瞧我这记性!这里还有十两银子,劳烦您务必收下。”

天呐,多少?

十两银子!

能抵两个人的徭役钱。

崔家目前掏空了家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不妥不妥!”

崔老太太被这一连番的大手笔惊到晕晕乎乎。

她强忍住理智说道:“这礼,这钱,我们都不能收。至于您的来意,我已悉知。但岘哥儿还小,实在担不起如此厚爱,容我们再思量思量。”

说是不签卖身契、甚至不签雇佣契书。

但小孙子才八岁啊。

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家赚钱,老太太到底是舍不得。

老管家闻言很是遗憾,但眼中满是欣赏、敬佩。

他自然看出这个家困顿潦倒,但即便这样,也没有轻易被财帛打动。

清贵之家,虽说贫困,但自有风骨。

难怪崔岘小哥能合小少爷的眼缘。

心中暗自敬佩,管家态度越发和煦,笑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这十两银子啊,您拒绝不了。因为这不是给您的,是我们小少爷按照约定,给崔岘小哥儿的。”

“至于这一车礼,您若是不想收下,那就权当寄存在贵宅吧。我家小少爷,一直盼着崔岘小哥赶紧搬去府里呢。”

“您今日不必着急回绝,再考虑考虑,若是同意了,来裴府递个话,我即刻便来接崔岘小哥。”

“若是最后您还是不同意,也无妨。但那就得换我们裴府叨扰您了,因为小少爷想搬过来,和崔岘小哥一起玩耍,到时候,还望您万勿嫌弃。”

“小少爷饭量大,能吃,这一车估计都不够嘞。届时,免不得还要再拉两车过来。”

不愧是高门大户的管家,说话就是漂亮。

说完话,老管家不由分说,把那十两银子塞给崔岘。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

崔家院子里。

一家人还处于震撼当中,半点没有先前沉痛苦闷的氛围。

十两银子,外加一整大车米面粮油布就在眼前,这谁还痛苦的起来?

不笑出声都是好的!

这柳暗花明的大转折,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林氏甚至怕人惦记,鬼鬼祟祟把大门关上。

随后。

一家老小齐齐看向了崔岘,目光中满是惊叹。

陈氏单手虚托住肚子,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岘哥儿,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你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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