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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殿月宇文驰梁凤箫结局+番外小说

大兔君Chloe 著

其他类型连载

生机是那美男美男姓梁,名凤箫,生得面如皎月,眼若秋水,刀裁一般的颌骨脸廓。可惜是个瘸子,但因是瘸子,俯首垂眸时笼着淡淡郁色,令人为他的好姿容侧目时,禁不住又添一层怜爱。这阵子永王的宴会上时常有他,原因嘛,也不难猜——美貌只是梁凤箫最微不足道的优点。身为当朝工部尚书梁大人府上的长子,他自幼能属文,通书画,尤精于营造工程之道。他与父亲一同经手的亭台楼殿,件件精巧,不流于俗,很受皇帝识爱。一时间,梁氏父子闻达于朝野内外。众人皆知,梁凤箫将来要接他爹工部建造的掌案衣钵,专司皇家营造,如此一来,他现在替人营造的工事,将来一定是与有荣焉的抢手货。永王有意结识,甚而逢迎,因为他想让梁凤箫在王府中主持营造一座戏台子。这些,都是我从陆巧色那听来的。陆...

主角:宇文驰梁凤箫   更新:2025-05-22 19: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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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宇文驰梁凤箫的其他类型小说《楼殿月宇文驰梁凤箫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大兔君Chloe”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生机是那美男美男姓梁,名凤箫,生得面如皎月,眼若秋水,刀裁一般的颌骨脸廓。可惜是个瘸子,但因是瘸子,俯首垂眸时笼着淡淡郁色,令人为他的好姿容侧目时,禁不住又添一层怜爱。这阵子永王的宴会上时常有他,原因嘛,也不难猜——美貌只是梁凤箫最微不足道的优点。身为当朝工部尚书梁大人府上的长子,他自幼能属文,通书画,尤精于营造工程之道。他与父亲一同经手的亭台楼殿,件件精巧,不流于俗,很受皇帝识爱。一时间,梁氏父子闻达于朝野内外。众人皆知,梁凤箫将来要接他爹工部建造的掌案衣钵,专司皇家营造,如此一来,他现在替人营造的工事,将来一定是与有荣焉的抢手货。永王有意结识,甚而逢迎,因为他想让梁凤箫在王府中主持营造一座戏台子。这些,都是我从陆巧色那听来的。陆...

《楼殿月宇文驰梁凤箫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生机是那美男
美男姓梁,名凤箫,生得面如皎月,眼若秋水,刀裁一般的颌骨脸廓。
可惜是个瘸子,但因是瘸子,俯首垂眸时笼着淡淡郁色,令人为他的好姿容侧目时,禁不住又添一层怜爱。
这阵子永王的宴会上时常有他,原因嘛,也不难猜——
美貌只是梁凤箫最微不足道的优点。身为当朝工部尚书梁大人府上的长子,他自幼能属文,通书画,尤精于营造工程之道。
他与父亲一同经手的亭台楼殿,件件精巧,不流于俗,很受皇帝识爱。
一时间,梁氏父子闻达于朝野内外。
众人皆知,梁凤箫将来要接他爹工部建造的掌案衣钵,专司皇家营造,如此一来,他现在替人营造的工事,将来一定是与有荣焉的抢手货。
永王有意结识,甚而逢迎,因为他想让梁凤箫在王府中主持营造一座戏台子。
这些,都是我从陆巧色那听来的。
陆巧色是永王府家妓头牌,王府饮宴陪客几乎场场都有她。
而我,只有一次,远远见过梁凤箫推着木轮椅进门的荼白身影。
不得不承认,我立时便动了心思。
自古文人雅士从欢场中捞家妓回家的先例不是没有,但这种好事需得家妓撒饵、宾客上钩、主人成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
而我,我连宴会场子的边缘都摸不着,谈什么撒饵勾引。
我是永王府最差劲的家妓,歌舞伎均排末位,器乐咏根本不会,徐嬷嬷说,也许只好去顶碗。
或是胸口碎大石。
但顶碗我长得不够谐趣,碎大石么……这身板太瘦弱,一块大石压上去,立马吐血,场面也不好看。
永王特有交代,家妓班是王府的宝贵财富,不得打骂虐待,更不得见血,需得因材施教,各扬所长,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上场。
永王是会玩的,徐嬷嬷却伤透了脑筋。
她于是问我,到底会什么?
我说我很会做手工,可在宴会上扎个花圈助兴。
立时徐嬷嬷的巴掌便呼了过来,我让她打得脸歪一边,侧回脸,笑道:“嬷嬷不信么?嬷嬷哪日去了,我也扎个花圈送您,到时您便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徐嬷嬷脸黑如炭,说我还是一根反骨未驯,便关柴房再饿几天。
永王说不得见血,其实不见血的治人法子也有许多啊。
徐嬷嬷将柴房门锁得砰砰直响,同另一个嬷嬷站在檐下抱怨——
原本官家出身的小姐最是棘手,没本事,不配合,性子还刚烈,动辄寻死觅活。真不如伎乐坊、歌舞司出来的贱籍,底子好,又会做人。
这冯家的小姐冯贞仪又特麻烦,没本事是一样的,性子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另一个嬷嬷问了,怎么古怪?
“你说她不配合吧,她配合的,简直卖力得很。
歌舞、器乐,练起来没日没夜,那热乎劲儿,缠得老师傅见了她就躲。
确实是用功了,也确实没天分。
成日里见了人,甭管是谁,皆是笑吟吟的,手脚勤快,言语热络……”
“那不挺好?”
徐嬷嬷默了片瞬,想是闭眼猛摇了摇头,“好什么,滑不溜手的。”
她压低了嗓音,“还不如那些刚烈的,一头碰死了干净。
你还以为她真是个没心肝的?
一日我瞧见她独自个儿站在永王寝殿前好半晌,那眼神阴冷的哟,岂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子会有的?”
另一个嬷嬷惊讶地唤了声“哎呀”,“难道她与王爷……”
王府中私言王爷秘辛是大罪,这后半截话便立即给掐了,接着是一阵衣衫窸窣之声,渐渐走远消隐了。
柴房里的夜,很寂静,亦很无聊。
我拿秸秆、草皮以随身携带的水胶黏合,很利索地做出了一副庭院小景:
短墙围成的小院,石桌,石凳,桌上一张木案,案中两个酒杯。
可惜眼前没有熨铁,不然这副样景能更牢靠些。
我不是顽笑,我确实很会做手工。
在建造行当里,这门手艺叫“烫样”。
便是将图纸上画的楼殿,用秸秆、草木、沙石等物,作出微型的实样来,叫主人看了好定夺,喜不喜欢,或哪里要改。
没人知道,我曾是我父手下,最好的烫样匠师。
徐嬷嬷说的没错,论那些琴棋书画闺阁女红,我是一丁点都不通的。
自幼我便跟着父亲在各样的营造工地里厮混。
我家中书房堆满了建造图纸与画具、样具,书册除了《营造法式》之类的专籍,别的再没有了。
那日,与我一同被卖进府的林家小姐邀我一同撞柱自尽,我婉拒了。
她骂了我一句很深奥的话,仿佛是从《女诫》中来的,我不懂,我没读过《女诫》,《女则》也没读过。
林小姐义正词严,责我给大晟的官家小姐蒙羞了,竟甘于让北雍这些蛮夷玩弄于股掌。
我想了一想,还是对她说:
当今世间只有大雍,再没有大晟了,如今人管它叫“前晟”。
一样东西加了“前”字,便是说,它是过去的了,咱们不该总回头看。
林小姐气得将嘴唇咬出血,冷笑着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爹与我爹同朝为官,宇文氏入关那日,她爹便悬梁殉国了。
而我爹呢,平平淡淡地,仍当他的工部主事。
前朝灭亡那夜,我爹在花园里向着皇宫拜了三拜,就着月光,我看见他邱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水。
他说:“古语有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按理,爹是该以死殉国的。
可是贞仪啊,宇文氏再是蛮夷,起居坐卧,遮风避雨,也得在屋檐之下,他们,也得住房子,对吗?
他们能把京城的房子烧光,能把大晟的房子烧光?
只要有人护住大晟的屋瓦,传承大晟的营造,是不是便可说——大晟虽亡,神魂犹存?”
我爹说的话,当时我没全懂,直到林小姐将死之一字带到我面前,我才发觉,自己其实也是贪生的——
这京中有太多的父亲的心血,那些垣墙壁瓦,光是看着便已足够喜悦,我舍不得它们。
譬如这座永王府,从前亦是大晟某位王爷的府邸,当时便是我父亲主持建造的。
柴房外不远是一座祠堂,当年尤富盛名。
此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车轱辘撞击地面的声音,以往这时辰,仆役会推车来添香火。
谁会记得,今日,亦是我父亲的忌日呢。
我将那一副庭院小景放置到小窗栅外,让月光盛满桔草酒杯,双手合十默念:
“父亲大人尚飨,庇佑贞仪脱离苦海,早日查明您的死因,继承您的衣钵。”
过了半晌,我伸手出去想将东西收回来,不慎却将它推得远了。
窗栅外空荡荡的,我再摸不着那副样景。

混蛋的往事迷辛
翌日夜,柴房门锁响动,徐嬷嬷来放我了,并说永王殿下传见。
我愣怔在地,四肢百骸如同有细细密密的蛊虫在啃噬,逐渐僵麻。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到的永王寝殿前,这座鬼域一般的重檐五脊殿张着血盆大口,等着我投身进去。
永王宇文驰靠着凭几歪在榻上,前襟敞开,手扶着水烟袋,见我进来,懒懒抬眼,口中吐出几缕畅然的轻烟。
他放下烟袋子,脸上悬着惯然的一丝笑意,唇边弯曲的弧度藏着无尽邪气。
他向我一勾手指,我犹豫不久,步履沉重地走上近前。
面前还剩一步远,我人已被拦腰抱起,受惊时一股脑撞翻凭几、靠垫也顾不上了,等反应过来,永王已沉沉将我压个严实。
他的手从我侧襟探进来,我紧闭上眼,咬牙忍下了屈辱。
那水烟里装着摄人心魂的烈药,眼下,到了宇文驰散药的时候。
他气息沉重地在我颈边碾转,我僵着身子,伴随着他的啃咬扭扯,抑不住阵阵痛苦。
今日的疼痛比往日厉害几倍,我终于忍不住叫喊出声。
宇文驰突然在我颈边闷笑起来。
他坐起来,接着用力一推,我便如木偶一般摔滚到地下。
我头晕目眩,双手着地勉力想撑起身,宇文驰抬脚将我死死踩下去。
他在我身前蹲下,微笑着,缓缓道:
“今日宴上,梁凤箫开口问了句话。
他问本王,昨日广澜祠边的柴房中,关的是什么人?
本王满心狐疑,差人问了,方知是你。
便与他说,不过是个不听话的家妓,关在那受罚罢了。”
宇文驰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脖颈,所过之处,寒毛直竖。
“而后他竟说,既是家妓,平日所学皆是娱人之技,何不叫她出来展露一二?”
他看着我,笑里满是玩味:“梁凤箫一向恃才傲物,清冷寡言,甚而连本王都看不上。何以突然会对一个下贱的家妓上心?
依徐嬷嬷所言,本王猜,昨日你是故意惹怒她,教她将你关入柴房的,对吗?”
宇文驰落在我颈上的手慢慢收紧,我逐渐感到一阵疼窒,无法呼吸,不得不张大了嘴。
“梁凤箫昨夜确然离席悄悄去了广澜祠瞻谒,然后呢,你用了什么法子,无声无息地勾引他对你上了心?
嗯?
冯贞仪,从前在官学时,本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本王还是小瞧了你,是不是?”
大晟有官学,三品以上官员子女可入学,但并非强制。
我十四五岁时,一日,父亲见我蓬头垢面从一根梁柱上爬下来,背上挂着好几面蛛网。
本应是闺秀淑媛的独女,变成个爬上爬下的野猴模样,平日母亲的怨言,在这一瞬的辣眼中终于落到了实处。
深沉的父爱就此觉醒,不久,他将我丢进了官学。
彼时,宇文驰不过是北雍道指挥使宇文铠的幼子,他从三品的爹,托了好大关系才让他留在京城的儿子入了官学。
官学如官场,攀上踩下,亦是势力得很。宇文家不过是北边僻境的兵油子,没人看得起,加之那时宇文驰身量未开,生得十分瘦弱,因而时常受人欺负。
欺负他的人中,就有我。
甚而,我是欺负他的人当中,心肠最歹毒,手段最恶劣的一个。
总之,在宇文驰的脑海中,这是根深蒂固的想法。
他将他天生的阴翳变态的根由,统统加诸在我身上,以此求得解脱。
卖入王府的第一夜,我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万念俱灰地瘫在柴房的地上。
死志携着久远记忆悠悠潜入脑海,我和宇文驰的恩怨起因,早在官学时。
我有个自幼要好的闺中密友,户部左侍郎之女徐婉承,当年同在官学。
婉承小我两岁,生的婉约娇媚,一早便是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
那时节,常有些富贵登徒子守在女学署的垣墙外,只为捡着空子能瞅她一眼,婉承对此不堪其扰,甚而有了退署的念头。
一日她忽然哭得梨花带雨,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说是让宇文驰拉了手,此身清白没了,只好将手砍掉以全名节。
“宇文驰?”
我花了好大劲才想起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时不敢相信,他竟有这色胆。
但印象中,他确实常躲在角落里偷瞄我们,眼神阴暗,让人一瞧便要起鸡皮疙瘩。
“一身铁锈和板鸭油味的宇文驰?”
婉承“噗”一声带着鼻涕笑了出来,继而又低下脸,点了点头。
宇文驰身上的味道确实呛鼻,引得同窗都对他避而远之。
据说那时他爹为了补贴家计,给他安排了一个在兵部军营里给兵器防锈的活计,刀剑等铁器防锈须用板鸭油擦拭,以至于宇文驰身上长日有挥之不去的铁锈气和板鸭腥味。
我劝婉承莫要声张此事,又叫上几个平日父辈相熟的男署官家子弟,拿定主意替婉承报仇。
我们跟了宇文驰几日,摸清他入学及归家的线路,“举事”这日午休,他们在学中布置,而我负责引开他。
我换上男装,叫住了独自在教塾门前晃悠的宇文驰。
“冯贞仪……”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嘘”,我将手指放在唇上,对他笑了一笑,示意他噤声。
“山下普仁巷的笋丝包子味甚好,我正打算去买,一同去尝尝吗?”
他转首看了看四周,仿佛想确认我是在同他讲话,过后他面露些许喜色,点了点头。
在下山的路上,我故作冷静地问起他的家常,家中父母兄弟如何。
起初他有些顾虑,但渐也三言两语地说起来,父兄在北雍营生艰难,外贼阴狠难御,朝中不给军粮,反对父亲多有猜忌云云。
这与我向来知晓的有些不同——
父亲时而闲语,说的是北雍指挥使宇文铠拥兵自重,野心勃勃,为了消除皇帝疑虑,竟忍心将幼子留在京中为质,果然异族就是蛮性不驯。
年幼的我自然是信我父亲的,强耐着性子听完宇文驰的话,远远看见巷口冒出一股热气,以及高高的蒸笼架子。
我掏出两枚铜板,买了包子,递给宇文驰一个。
他犹豫片瞬,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子,一时间,我瞥见他眼眶红红的。
他转过头去擦眼,边说这烟真烫。
两人找了个地儿坐下,我一指不远处一道牌楼,跟他说,那是我父亲主持修建的,上有皇上御笔亲题。
他羡慕地看了看我,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吃着包子。
半晌他忽道:“我父亲也很好,他是大将,用兵如神。
我……很想他。”
我不知怎么宽慰他,便只点了点头。
我起了些恻隐之心,便直问他:“你摸了徐婉承的手,是真的吗?”
他嚼着包子,闻言一怔,转过头看着我:“徐婉承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又问:“你故意的吗?”
他不言语,面色平淡地吃了两口包子,良久才道:“算是吧。
那时她正要去摘一朵夕颜花,没瞧见垒石缝隙中,探出来一条青花蛇。”
我吃不动包子了,惊怔地瞪着他。
他续道:“我来不及多想,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远,她吃了一惊,用力挣脱后,飞快地跑开……”
后面的话再没听清,我记得我奋力地往官学跑,想回去制止他们。可没跑几步,便被恰巧路过的父亲抓了个正着。
我慌不择路,不敢暴露真相,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应对,被父亲怀疑,强行带回家禁了足。

再不用顶碗了
直到后两日徐婉承寻到家中来,我才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
宇文驰的桌案书册全被毁去,他本人被狠揍了一顿,他们将他倒吊在梁上,正巧当日学中值夜的人有事出了城,他便吊了一昼夜,第二日被发现时,满身屎尿,恶臭扑鼻,一时不知是死是活。
宇文家的人来领宇文驰回了家,之后他便一直没来学中。
后来我差人去宇文家问,才知宇文驰跟着北上的商队,到底是逃回北雍道去了。
宇文驰走后,我一直于心不安。但后来营造工事繁忙,再到宇文家反叛,皇室节节败退,小家中又横遭变故,父死母病,冯家摧枯拉朽地败落,桩桩件件,令我再无暇顾及此事。
我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会身陷永王府,正如我没想到,永王会是宇文驰。
那夜我一眼便认出他来,听他说起当年的不平事,北上一路被欺辱,夺权如何不易,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当年我骗他那一桩事,我郑重下跪,向他赔罪。
宇文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凑近我,“一个家妓而已,你要拿什么赔罪?”
他用力捏住我的下颔抬起我的脸,眼中有挥之不去地癫狂之意,“可惜啊,当年的你明净灿然,桀骜难驯,确实让我魂牵梦绕。
告诉你个秘密,我确实碰了徐婉承,从来都没有什么青花蛇,我就是看到她一段皓腕洁白如玉,便想弄脏她。
哈哈哈,可怜你的良心疼了这些年,真对不住……
你们不是都嫌弃我的铁锈味和板鸭油味吗?
兵营里确实臭,兵营里的男人更加恶臭,你们这些千金贵子对我避之不及,是闻到我身上他们的味道了是吗?
我偏要触碰!
你不知道吧,我一直想碰的,其实是你,可那时我不敢。哈哈,我宇文驰,竟然不敢。
但今日不同了,高傲的尚书千金,到头来,也不过是在我身下扭动的贱妓,哈哈哈……”
我还没从震惊中省过来,他已欺身制住我,伸手撕扯我的衣裳,满眼是服药过后不正常的亢奋。
我的噩梦便是从那夜开始的。
后来我知道,此前林小姐也遭受过此般折辱,幽愤不过,最终血溅梁柱。
我也渐渐明白,自己那番关于忘掉前头和看着将来的话,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终是太过浅薄。
梁凤箫答应为宇文驰专门建造一座戏台,条件是,让我担任他的辅助以及烫样匠师,助他一同完成戏台的营造。
宇文驰一口回绝了。
“一个小女子,娱人之用,有什么本事辅助营造?
且女子不洁,现身营造现场于风水有碍,这可是自前晟便有的讲究。”
梁凤箫放下茶盏,自袖中取出我那夜随手做的庭院桌椅烫样,一件一件摆在桌案上。
“这些,尚是她在柴房中就地取材随意而做……
梁某认为,冯贞仪是大雍数一数二的烫样匠师,大多男匠师的手艺都比不上她。”
宇文驰轻蔑道:“烫样不过是孩儿把戏,梁檐屋瓦靠的可不是糊纸功夫。”
梁凤箫默了半晌。
很久以后,我从他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当时情景,十分理解他此时的沉默。
宇文驰是地道的门外汉,才会以为烫样只是糊纸功夫。
其实,烫样除了呈给上位者预览首肯的功用之外,还有厘清距离、估量各筑部关系和可能性的作用,是实际营造不可或缺的基石。
梁凤箫不想跟个门外汉多费口舌,最后说了一句,“她父亲是谁,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
营造宗师冯衡主持大晟工部时,我父与我,都不过是在他手下学艺的瓦工而已。”
那日梁凤箫走后,有好一阵子没再来永王府。
逸王、成王、端王以及诸多朝中权贵争相邀约他,甚而有一回,他成了东宫的座上宾。
而后忽有一日,徐嬷嬷黑着脸过来,领我出了训练房的仪门。
正午的廊外,一个周身笼着光晕的荼白身影坐在木轮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既知事成,高兴地问徐嬷嬷道:“今日不必顶碗啦?”
徐嬷嬷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时身后传来清清冷冷的嗓音道:“是今后都不必顶碗了。”
梁凤箫预备在王府西园莲湖旁造戏台,令客席与戏台隔湖相望,是为水镜台。
梁凤箫之才在这个点子上展露无遗,宇文驰折服,命王府上下全力助梁师营造。
我与梁凤箫乘小舟在湖上,我手拿着绳线,小心地放下,捞起,记档,再放下……
这熟悉的心神灌注,轻车熟路,好似我这二十多年的日月中,从未间断做这些事。
一旁梁凤箫仿佛说了些什么,我一时没注意,直到他咳了几声,我才恍然醒过神来,疑惑地转首望着他。
他默然瞧我片瞬,好看的唇浮起浅浅一弯弧度,温声道:“相比顶碗、歌舞时的蹩脚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我以为他在揶揄我,便也嘿嘿笑了笑,看着湖面没多言。
“我一直很纳闷,那夜,你怎知我会去广澜祠?
你又如何笃定,我会因为你的样景,猜出是你?”
我仍旧看着湖面,想起宇文驰也曾因猜不透我与梁凤箫如何勾连而大发雷霆。
“我其实,并不笃定。我没有任何定章,我只是在赌……”
梁凤箫闪着水光的眼里掠过一丝诧然,而后静待我继续说下去。
“一个身陷绝境的赌徒,没有什么可失去,自然就没有什么可害怕。
你父子随阿爹学艺时,我已大了,甚少再去工场。营造太康殿时,我去东山见过你几回,只觉得你是极谨慎认真之人。但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没有提,那时见他,腿还是好的,他板着脸,或在灰场,或在木房边,旁若无人地忙着手中活计。
“我赌你念着我父的些许情谊,永王府的广澜祠是我父任职工部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工事,你既人在王府,很可能会在他忌辰之日前往凭吊一二。
柴房侧窗对着广澜祠正门,一有声响很容易被发现。
那夜我静待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车轱辘的响声,那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真是添香油的仆役,这又是一赌。
最后一赌……”
我抬眼望他,一时湖风吹来,拂乱我松松挽起的发髻,我拨开迷眼的散发。
“你赌我认得你的烫样手笔,因为太康殿营造时,冯大人带来的样景皆出自你手。”
他替我往下说,眼中不掩赞许之意,清冷的脸庞笼上一层暖意。
我垂首把玩沾水的线锤,接着目光移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其实赌赢了又如何,我并不奢望你愿冒得罪永王的风险来救我,只像如今这般,再次摆弄绳线、规尺、图纸,触碰泥土、木料,我死也可瞑目了。”
我等了一会儿,见梁凤箫没再言语,便起身预备继续干活。
一抬眼看见岸上宇文驰负手而立,唇角含着混沌的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手中的绳线猛然割入肉中,一时鲜血淋漓。

两难的境地
梁凤箫竟不肯放人。
宇文驰挥手让人带我走,梁凤箫强势地回绝了。
“水镜台一日未完工,冯贞仪一日是我的营造辅助,自然是与我同住在营式房这一厢,绝没有回去的道理。”
下人诺诺地理论了几句,最终被宇文驰制止,为了水镜台,他又妥协了一次。
夜里,我与梁凤箫同在营式房,灯下,梁凤箫细细替我包扎伤口。
我小心地抬眼,那清逸的眉眼,皓白的肤色,薄而翘的嘴唇,一一看过去,感慨这男人一幅皮相生得确实标致。
“伤在虎口,这几日摆弄样料怕是不大便利了。”
“不妨事,粗样而已,我一只手也能做。”
他挑眉瞥我一眼,“说你师承高绝,还真狂妄上了。”
我低眉笑了笑,不再言语,半晌惴惴道:“宇文驰心思深重,你一日得罪他,他会记一世。如今他是看重这戏台,用得上你,才这般忍耐,你为我一介家妓冒险,不值当……”
他面色冷淡地收拾起药箱,“你别多想,我所做一切只为水镜台万无一失,并非为了什么家妓。”
美人脾性大多难以捉摸,看来美男也是一样。
我怏怏地不再提这一茬,又与他谈了一些水镜台的构架、布局及用料事宜,一时沉浸忘记辰光,等回过神来,夜色已深。
梁凤箫催我回房歇息,我应下后开始收拾桌案,见他在灯下展开一卷图纸,以工笔沾墨细细描画。
梁氏画才名不虚传,纸上庑殿笔蕴详致,细腻入微。
我状似无意拿眼去瞅,一看之下脱口而道:“太康殿!”
他工笔一顿,“不过是偏殿一角,你竟认得出来?”
我凑近了细瞧,不顾与他呼吸只在咫尺,伸手指道:“此处山花为透空式,而非闭合式。
闭合式山花确然装饰华丽,符合皇家风范,但此处为西殿后侧,常年无风,为使其通透无阻,父亲特选了透空式山花,以惹草、悬鱼连缀为饰,实用又不失华美。
还有这里、这里……”
我接连指出图纸中几处错漏,梁凤箫一声不吭听着,直到我陡然察觉,他耳根后红得像煮熟的虾蟹,一直绵延到脖颈。
我不说话了,尴尬地直起身。
我望着他桌案上散落的废纸样图,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梁凤箫其实没看过太康殿的构造图纸,当时他也不过是泥、灰、木等用料筹备,对全殿的架构营造不熟是理所当然的。
二是,他以他惊人的记忆和天赋,想凭印象复原太康殿全殿图,他一直对太康殿耿耿于怀。
太康殿,我父亲冯衡主持营造的最后一件工事,原该是本朝的金銮殿,其宏大雄伟足令所涉匠师们青史留名。
可它营造泰半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绵延三日,不仅殿体,与其相关的所有图纸、烫样、材料全部焚烧殆尽。连同我父亲的生命,与它俱去,时人谓之不祥。
太康殿工事停滞,我家因此获罪,母亲苦撑两年,终于积劳成病郁郁死去。
“你的腿,莫不也是那时……”
我像是忽然窥到他的野心——他想重建太康殿,以此彪炳史册。梁凤箫烦躁地合上图纸。
屋里不透风似的,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沉重的窒闷,难以呼吸。
我鬼使神差地探过身去,刚握住他的手,门口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
宇文驰和陆巧色站在门外,神情各异地看着我们。
我顶着大太阳站在莲湖畔,盯紧喊着号子立柱础的工匠们,满脸的汗水来不及擦。
接下去,我将脚不沾地地通筹灰浆、泥水、木工、瓦工、描画、冶金等等匠部,确保无一处出篓子。
反观梁凤箫,他安然坐在不远处的罗伞下,一面看着这边热火朝天,一面施施然吃着陆巧色给他剥的葡萄——
我暗翻个白眼,不知道的简直要以为他是断了手,而非瘸了腿。
那夜宇文驰将陆巧色送了来,明曰服侍梁凤箫,其实少不了领着监视我们的差事。
陆巧色笑靥如花地去顾梁凤箫,宇文驰则提出天色不早,他要亲自送我回卧房。
我立时紧张了起来。
连日来为营造工事奔忙,仿佛重回梦里的昨日,此时再见到宇文驰,想起他恶意的折磨,浑身痛楚便似针刺一般,比往常更难以抑制。
我握紧双手,指甲尖深深扎进手心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宇文驰走在深夜廊下。
他突然开口说话,吓得我一哆嗦,“永王府随意赐出一个家妓,受赏的都得感恩戴德,带回家去好歹是个贵妾,叫人捧着宠着,从此一生无虞。
你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吧?
若是梁凤箫开口问本王要一个家妓,悠悠众口在前,本王没理由不给。”
他在我房前止步,半轮月映出他脸上森森的笑意,“可是,你为何舍近求远,非得挑个瘸子?
本王与你既有昔日情分,如今身子厮磨想必你也惯了,早晚觉出乐子来。
何不软着些,像对着梁凤箫那般,巴结本王,求着本王,永王侍妾,岂不比去梁家跪舔强上许多?”
我强忍着不适听宇文驰理直气壮地讲完,胸中愤懑堵得我气血翻涌,反而一笑出声。
“如今我对你与昔日并无不同,光是看着,就觉得恶心。”
我说得很平静,他的拳头如意料之内落在我肚腹上,我立时弯下腰,口中一阵酸苦,强忍着不肯痛呼出声。
他在我耳边道:“世人皆知永王家妓卖艺不卖身,梁凤箫许还以为你多干净呢,也不过是个贱货,谁会要?”
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仿佛一张缠身的蛛网,难以挣脱,无力地流下泪来。
终于他放开我,任我如破布一般瘫软在房门前,他蹲在我身前,钳住我的下颔,冷笑道:“若他敢碰你,或是开口要你,水镜台完工之日,他便别想走出王府大门。
你尽可以去告诉他,看他是要命,还是要你。”
我昏睡了一日一夜,梁凤箫前来探望,除了工事进度之外,说了些不痛不痒的慰病的话,便与陆巧色一起走了。
陆巧色走时得意洋洋。
据说,梁凤箫的母亲郭氏不久要来王府看望儿子。
郭氏开明,不知从何处听闻梁凤箫看上了王府一个家妓,而永王又很有成人之美的风度,因此郭氏有意来谢恩,暗里想必也有过一眼儿子未来贵妾的心思。
又两日,我回到营式房。
此后我不眠不休扑在水镜台的筑造上,很快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连梁凤箫都劝我悠着些,“永王催得再紧也不必这样拼命,好像有今日没明日似的。”
这话正戳中心事,我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如今水镜台已成了我唯一一点慰藉。
陆巧色拿帕子捂着鼻子,对着站在踏跺之上灰头土脸的我嫌弃道:“没想到练不好歌舞的下场这样凄惨。”
不一日,郭氏果然带着几位家眷来了,陆巧色难得妆扮乖巧,与她们在凉亭中说笑。
郭氏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慈眉善目的样子,看起来将是位好相与的婆母,并不嫌弃陆巧色的出身似的。
梁凤箫驻车在一旁,只拿眼去瞧湖里的红鲤,亭子其乐融融的场面仿佛与他无关。
见我捧着几张木料经过,他叫住我,让我进去喝口水歇一歇。我犹疑着走进去,亭子里一瞬安静下来,许多道目光满是探究地投注在我身上。
这时我看到为首的郭氏脸色开始发白,她听着梁凤箫介绍我的身世,眼神从震惊到鄙夷,含着满满的厌弃。
梁凤箫还欲再说些什么,被郭氏制止了,一亭子的人大概都能看出来,他对我比对陆巧色上心,但不知为什么郭氏对我与陆巧色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一个个面面相觑。
我站在众人面前如有针刺,逃也似的回了水镜台。
我想,郭氏既不在意家妓的身份,那么惹她大为光火的,便是我在成为家妓之前的身份,我父母的身份。
她丈夫和儿子师从我父亲冯衡,因此当年,她与我父母大概也有过从,是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我站在楼台上,一边杂念丛生,一边不自觉地望向梁凤箫,碰巧他也正转头看过来,四目相望间,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是夜我将要就寝,罕见梁凤箫甩得开陆巧色,独自推车到我房中来。
“你是否有什么难处瞒着我?”他驻车在我榻前,淡然的神态里藏着一丝犹疑。
我还不及回答,他又补道:“事关水镜台的工事,我必得过问,以防生变。”
“果真我有难处,你会帮我?”
他点了点头,诚恳道:“当日冯公待我不薄,若有力所能及之处,自当效劳。”
我忽起了些半真半假的戏弄之心,坐在榻沿问他:“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他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竟也没犹豫太久,平淡地道:“风骚绝色。”
一阵沉默。
而后我失声一笑,作遗憾状,“你倒真老实。看来我是配不上了。”
他低头敷衍地哼了一声,而后认真地道:“尚且再努力看看,也不是全无机会。”
他听不出我在说笑,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太过认真,故作随意地去看手。我干巴巴地哈哈两声,任场面彻底冷下来。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看谈话濒死,我低头抠被子的线头,他亦垂眸摸木扶手的纹路。
屋里的气息有些窒闷,也许我与梁凤箫确实相互生出了些好感,但道道难题,重重阻碍,一杆天平分两端,一端是他的前途孝道野心甚而性命,另一端,只是小小的无足轻重的一个我。
“罢了,终不是那块料,如顶碗曲艺歌舞伎,再努力也是白搭。”
他一怔,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是在回应他方才的话。
我笑着送他推车到门边,他若有所思地转身时,我又叫住他,低声道:
“不管怎么说,能和你同造水镜台,贞仪与有荣焉,此生足矣,多谢你。”

手起刀落
后两日梁府忽传来消息说郭氏卧病,让梁凤箫回府几日。
那日正好是我生辰,我便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小菜,亦为梁凤箫践行。
陆巧色一直在为梁凤箫夹菜,盯着他满脸欲说还休的不舍,恨不得将一桌好吃的都塞给他。后大概想起我才是寿星,又少少给我夹了一点。
走前梁凤箫交代了些水镜台筑造的事,我一一点头应下,他伸出手似是要拍一拍我的胳膊,悬空一瞬,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梁凤箫回去后,陆巧色也回了前院,我再不顾其他,将全副身心扑在工事上。
几日后,有工头带来梁府的消息,说梁凤箫突发痢疾,需卧床休养,一时半刻回不来了。
他托人捎来工事后半程的图纸,嘱我将细节烫样给他过目,而后再安排督造事宜。我逐一照办了。
宇文驰来过几回,看着我满面阴沉,但也别无他言,我知道他想在明春诞辰时邀他父皇来府中看戏,借以讨好。
这大半年来我的本事他其实看在眼里,因此在这节骨眼上,他并未过多为难我。
又三个月,水镜台结顶。
紧接着,由水镜台筑造惹出的一场祸事席卷而来。
梁凤箫却始终没有回来,病好后,他被早有风闻的郭氏拘在了家中。
这场祸事的源头在于——水镜台的端严华丽无以言表。
永王先还心满意得,但好事者很快将它的华美添油加醋大肆宣扬。
消息传到御书房,皇帝起了好奇,便命身边人陆续前来观摩,再行回宫禀报。
其中有懂行的,终于发现了不对。
水镜台的华美全因它的重檐庑殿顶,舒展如仙鹤振翅欲飞,可自前晟起,重檐庑殿顶便是皇宫中代表天子权威的最高檐顶规格。
永王府的一座戏台子竟敢用了,一传十,十传百,有人便附会说,永王逆反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震怒,命人彻查追责,负责工事营造者,大约,左不过是个死。
夜雨瓢泼,不时有闪电劈开黑夜,雷声震耳,令这座水镜台仿佛海上飘摇的小舟。
永王宇文驰找到我时,我正站在戏台上一层的栏杆旁,向外挑出的檐下,悬着一根绳套。
我看着他缓缓走近,镇定地将脑袋放在绳套上,只要我一脚翻身出去,脖子就会被扯断。
他站住了,唇角弯出一个狰狞地弧度。
“本王还是小看你了,冯贞仪。
你竟暗地里抹消了图纸、购料、筑造上有关梁凤箫的一切手迹,将他摘得干干净净,自己一力承担罪责,还妄图与本王同归于尽。
你可知,你的作为,就像你的那些纸糊把戏一样,一戳就破,根本站不住脚。
只消本王明日带着梁凤箫进宫面圣,一切都会被拆穿。”
我一脸凄惶地盯着他,冷然笑道:“殿下想得太复杂了。
圣人死道义,君王死社稷,筑造匠师,就该死在自己筑造的楼殿上。
殿下有没有想过,我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寻个死法,死得轰轰烈烈。
而不必如林小姐那样,碰得头破血流,像条死狗叫人抬出去,从此了无痕迹。”
宇文驰的脸色变了变,脚下不由往前进了两步,我亦往外退了退。
“你……在本王身边,竟比死还难受?”
风雨斜刮进来,打得我衣发尽湿,我抬头看了一眼飞檐,感慨似的道:“殿下,这重檐庑殿顶的水镜台,多美啊!
这是当年,我父为太康殿留的推山法,可惜了,他到底没用上。
我这样,算不算尽过孝道了?”
宇文驰有些不言语,也许是恍惚间想起曾几何时,我与他吃着包子,也谈起过父亲,那时我父亲还是天下闻名的筑造宗师,他父亲是野心勃勃的北雍守将。
世事多有趣,弹指一挥间,疼爱我的父亲已死,而对他不置一闻的父亲,疑他有反心。
“贞仪……”
他以从未有过的语调,轻轻喊着我的名字,“我们,为何只能如此?”
他向我伸出手,“我一直,只是想要你看着我,陪着我。”
“晚了,殿下。”
我向他微微一笑,从容地将脑袋套进绳圈里,伸腿上栏杆。
“贞仪!”
他忽然急切地喊,再不顾旁的,奔过来一把将我抱住。
我拼尽全力挣扎,他并不放手,肢体碰撞触发了他的疯劲,我没算错日子,一日前他才服过药,药效并没有散尽。
我听他发了狂似的自语,“不会让你跑掉的,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跑掉,不会……”
我感到脚下往一边沉去,便突然安静下来。
他急切地亲吻着我的脖颈,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沉,风雨雷声遮蔽了木梁断裂的咯吱声。
他终于察觉到我的异样,退开脸惑然地看着我,我向他冷冷一笑,道:“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地方,底下没有横过梁栱,柱子也是虚杵的。”
他不明所以,脸上惑色更浓,我冰冷地续道:“这个地方,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想反应,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个人一起向后斜去,他想往一侧跨步,被我轻轻一推,而不得不向后退去,双手本能地撑在栏杆上,栏杆立时七零八落。
我面无表情地道:“栏杆也是虚的,没着力。”
此时他再无依凭,不可抑制地坠下去。
我勉力朝另一端坚实的廊道退去,不想脚踝上突然一紧,宇文驰抓住了我的脚踝,他的眼神在暗夜里泛着幽光,如厉鬼一般盯着我,他咬牙切齿道:“你陪着我!”
我被他一同拉下去。
“刺啦——”
我的鞋袜滑脱了,紧接着,宇文驰发出一声惨叫。
我的右手紧紧抓住了那根绳套,身体在风雨中不可控地来回摇晃。
“这飞檐却结实得很……”我喃喃自语道。
四周是喧嚣过后突兀的宁静,风雨转小了,借着莲湖水光,我隐约看到宇文驰一动不动的身躯,他身后是“意外遗留”的石板、凿岩、锉刀、尖木桩……
视线向外挪移,闪电乍然亮起,一个身影闯入眼帘——
莲湖畔,坐在木轮椅上的梁凤箫。
我和梁凤箫久违地坐在昏暗的营式房里,默然相对。
宇文驰的尸体还在那,身畔多了一条断裂的绳套,明日一早他会被人发现,初判为畏罪自尽时,意外坠楼。
但也只是初判,细查起来,现场纰漏太多。
许多话在我嘴边经过,最后说出来的是,“你怎么来了?”
“你是想问,分明我被拘在家中,一个瘸子,怎么出得来?”
我点了点头。
“那我倒想先问问你,为何改了我既定的图纸和烫样,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见我不答,他续道:
“可见,若是实在想做一件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总是寻得到法子的。
正如你几次三番所做的一样,不是么?”
他的目光晦暗,我突然福至心灵,“前几个月,你是故意避在家中的!”
“我离府那日,你煞费苦心给我下药,引我发痢疾,我便顺水推舟,想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你看到了。”
“看到了,叹为观止。”
话音中似有嘲讽,又似有赞叹。
我不说话,他续道:“如今,你打算如何收场?”

才出虎穴
我端起面前的热茶,轻啜一口,放下,而后抬眸向他一笑,“我不收场,你来收场。”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受了些震动,“你料定了我会来?”
“若我被捕,再想知道太康殿重檐庑殿顶的推山之法,就更难如登天了。
所以,你一定会在我收监之前,想法子见到我。”
重檐庑殿顶的缓曲方式,乃至每一道弧度、曲折如何铺设都有特定的算例法,称为推山。
推山之法虽在《营造则例》中有载,但没有高绝的推匠实践,很难同时兼顾结实、排水以及外观。
太康殿被毁后,我父以及一大批推匠身死,记载推山法以及相应则例的籍册尽数湮灭火海。
我从梁凤箫错漏百出的太康殿图纸中看出来,他手上找不到合适的推匠。
一座水镜台,是我杀宇文驰的圈套,亦是我进梁家的通关牒。
我和梁凤箫之间,道道难题,重重阻碍,一杆天平分两端,一端是他的前途孝道野心甚而性命,另一端,只是小小的无足轻重的一个我。因此,我要进梁家,仅凭相互生出的些许好感,是万万不够的。
而若我与他继续纠缠,拉扯,长远来看,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只会越来越轻。
那便只好,由我亲手将性命的威胁除掉,摆上他野心实现的砝码,让那杆天平,大大地向我这一端倾斜。
“你可愿告诉我太康殿的推山之法?”
良久,他问道。
“愿意,不仅推山之法,还有太康殿一应筑造细节,我都愿意辅助你。”
他晓得我话未说完,眼里藏着幽光,安静地等待我说下去。
“前提是,你娶我为妻——
届时夫妻同心,一荣俱荣,我所知所会,绝不会隐瞒分毫。”
堂堂尚书公子娶一个家妓为正妻,而这名家妓,刚刚手起刀落,干掉了玩弄欺辱她的当朝王爷。
这种事,哪怕对大才子梁凤箫来说,无疑也是天方夜谭。
但我一个身陷绝境的赌徒,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唯有放手一搏。
毕竟梁凤箫方才自己说,若是实在想做一件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总是寻得到法子的。
许是雨夜深沉,许是灯烛柔和,引起我沉沉倦意,他临走前,我心里升起一阵巨大的空虚,软声问他:
“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在房门前驻椅,回头看向我。
“是很可怕。”
心里好像有什么期待落空了,我感到一阵怅然,自嘲地一笑道:“我早已不是从前,你认得的那个冯贞仪。”
“很可怕……”
梁凤箫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接着道:“但,很刺激。”
永王之死因为太过蹊跷,第二日便有人来围府探查,是时,我已悄然换上女装回了家妓班。
初时宫中确有彻查的意思,但问来问去,查不到旁的实证。
倒是陆巧色作证说,永王自尽那夜曾加倍量服过烈药,与她云雨时神智便有些不清醒。
至于永王悬梁时绳子意外断裂,而后竟然连那一角的栏杆檐廊一同坍塌,工部尚书梁重九上奏说,是因水镜台的重檐庑殿顶推山演算有误,导致此处梁拱栏杆并不着力,经不住那夜的狂风暴雨。
那夜之后,梁凤箫悄然将所有图纸、烫样、账册出处替换回他的手笔。
他紧随其父之后出自讨书,坦白他拿水镜台当契机,想为重筑太康殿试演重檐庑殿顶推山之法,最后失败了。
表面上,梁凤箫一力承担了罪责。
实际上却等于说,水镜台的重檐庑殿顶并非真正的重檐庑殿顶,只不过是个试验,如此一来,违制之罪就落不到实处了。
至此,整个水镜台事件看似漏洞百出不攻自破,仔细追究起来,却又钉是钉卯是卯,明面上全都说得通。
宫中静默三个月,最终竟是轻轻放下了。这其中缘故,终究与主事者姓梁是脱不开干系的。
大雍如今的土木营造梁氏一族独大,追究起来同气连枝,想是连圣人都心里没底。
离府那日,陆巧色来送我,前不久,她也刚刚自赎其身,预备在京中开个酒楼。
我将一副水镜台的烫样送给她,她笑着接过来,喜欢得紧。
“这小梁小柱,看着真是可爱。”
我笑着在榻边坐下,若有所思道:“有人很看不上这些小梁小柱,说它是纸糊把戏,一戳就破。
其实怎么样呢?
善弈者谋其势,善治者谋全局,到最后,借样观心而已。”
陆巧色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就直接说皇帝儿子多,永王自小不得宠毛病又大。
而工部梁家是当朝营造世家,皇帝爱兴土木,可离不开他们。
说什么父子亲情,皇家人最讲利弊权衡,到底才放过去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陆巧色看似没心肝,其实伶俐得很。
但我来没得及表扬她,她又道:“收买那些工匠,连同给梁府暗传消息,加上你生辰时买的菜,零零总总,你共还欠我十两银子。”
我目瞪口呆,骂她是一毛不拔的小蹄子。
她倒理直气壮,大声道:“盯缠梁凤箫的工钱我尚且没同你算呢,别废话,还钱!”
我想了想,只好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青花小包递给她。
看见那个青花小包,两人同时不响了,屋子里霎时沉闷下来。
我叹了口气,轻道:“人真是奇怪,她死前骂我骂得那样惨,临了,却又偷偷将值钱的家当头面全塞我枕下。
如今我也算替她报了仇,还剩下这些,你拿着,做个念想。”
陆巧色眼眶一红,抽了抽鼻子又干脆地将泪抹去。她将小包推还给我,坚决道:“幼时若非林小姐施的那碗饭,我陆巧色这条命早没了,我如何能拿她的东西。
倒是你,梁府深宅大院,想来也不是什么善地,该留些钱财傍身。”
陆巧色送我出了角门,看见不远处停了一驾青帷马车,忽而帘子让人轻轻撩起,露出梁凤箫如花似玉的一张脸。
他朝我看过来,我还以微微一笑。
陆巧色看不过眼,不屑地道:“你一身本事,真的甘愿下半辈子去伺候那个瘸子?”
我失笑,嘲她先时缠他时一副如痴如狂的模样,一朝变脸瘸子长瘸子短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你不入南戏班子真可惜了。”
她一脸鄙笑,“人想要何物,便会成为何物的奴仆。
比起男人的奴仆,我陆巧色宁当钱财的奴仆。
我真想不通,外头天空地阔,偏要进那牢笼里去。何不与我一道开酒楼自在呢?”
我只笑不答,又与她闲话了几句,就此别过。
上了马车,我柔声道一句“劳烦久等”,梁凤箫风度翩然,淡笑着回了句“哪里”。彼此心照不宣,已是一派夫恭妻贤的融洽光景。
马车颠颠地驶向京郊一户冯姓的员外家,届时,梁家将从那八抬大轿迎我进门。
梁凤箫是如何劝服梁家二老的,我不很清楚,想必不大容易,但这不是我该费心关怀的事。
车帘外陆巧色的身影愈来愈远,我的唇边悄然浮起一丝苦笑,忽有些羡慕她。
我并非不知道,梁家是另一个牢笼。
我没有告诉陆巧色,我处心积虑嫁入梁家的真正目的——
有个从太康殿逃离的家仆曾告诉我,父亲并非死于大火,起火之时,他远远瞥见父亲已然倒在工场一角。
梁重九是父亲死前交往最为密切的辅造,我理所当然地便想从他身上调查父亲的死因。而那日郭氏见了我之后的反应,令我更加证实自己的感觉,也许她,他们,会与我父亲的真正死因有些关联。
沉思间,梁凤箫忽然倚过来握住我的手,状似无心地温声道:“你的手,好凉。”
我向他笑了一笑,反手回握住他。
但也许……我有些贪心地去聆听心底深处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在说:
通过梁凤箫和梁家,可让“冯贞仪”的名字响彻大雍营造样式房。

又如狼窝?
春末的一个暖风天,我与梁凤箫终于成了亲。
之后的好些日子里,我俩的昏礼都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谈的倒不是官家昏礼有多气派,而是,礼堂之上多名纨绔公子打作一团,生生害得新人误了吉时入洞房这桩事。因此连声讥嘲,堂堂工部尚书长子娶亲呢,这样不成体统,真笑死人。
其实,作为那场昏礼中的新娘,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昏礼的没体统程度,还远不止此。
头一件是,婆母郭氏称病不出,公爹梁重九青着脸进房去劝,黑着脸出来,言她当真是病了,病得不轻。
拜高堂时,只梁重九一人受了拜,本以为囫囫囵囵礼成赶紧送进洞房了事,不想堂下忽传来一阵骚动。
起头的是某位御史家的公子,从前曾是永王座上宾,这会儿约是酒劲冲脑,嬉笑着说了句,“新娘子我认得,姿容甚美,还有股子浑劲,永王很是喜欢。”
他话刚说完,梁凤箫的三弟梁文策便在一旁红了脸,怒道:“你这王八羔子说什么浑话!”
御史公子始觉不妥,但经文策这么凶巴巴地一抬,究竟下不来脸,便道:“你凶什么,你兄长敢娶,你还不敢认?
你这嫂嫂不仅我,他、他,还有他,都认得,还从她手中接过酒盏,你待如何?”
他指的那些,大略都是往日出入永王府的纨绔,眼下正嬉皮笑脸地左顾右盼,文策血气方刚,此时再受不住,冲上去便跟人家掐作一团,那气势,几个家丁都拉不下来。
满堂人看了笑话,梁重九气急败坏,梁凤箫坐在梨木雕花挂红绸的木轮车上,脸上阴沉沉的,但还算稳得住。
他抬首,对上我锦扇之后偷觑的目光,我向他浅浅一笑,他没回应,转过脸去,神色却眼见着松解许多。
他朝一旁微微示意,司礼人赶忙扯着嗓子喊了“礼成——”,一行人七手八脚拥着我们入了洞房。
一应糟闹关在门外,房中瞬时静下来,与方才仿佛两个天地。
合卺酒,却扇礼,咬生饺,红烛帐暖,屋里温温脉脉的,婆子丫鬟窃笑着关门出去,我胸口忽的突突跳起来。
比肩而坐的梁凤箫侧首看过来,我抬眼竟不大敢与他对视,只将视线落在他衣襟上。
暗想我也算历尽世事,看透人心,这般样子属实不大争气。
我便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瞪他,“闹了这些时辰,怪渴的,方才那合卺酒不知还有没有?”
一出声发现这话音响得离奇,自己也吓一跳,梁凤箫一怔,“呃”的一声去看方才放酒的桌案,“合卺酒似乎自来只有一人一杯。”
“啊,原来如此,我也没喝过,我也不知道。”我讪笑着用手摸了摸鼻尖。
造戏台时,我与梁凤箫常在营式房两两相对,彼时丝毫不觉得什么,怎么如今会舌头发麻,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对不住。”
我正揪着心,梁凤箫兀自说道。
梁凤箫的嗓音清清冷冷,传来很是安定人心,我摇了摇头,轻道:“那是我自己的过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与你何干?你已为我做了许多。”
“不仅是他们。”
我方醒悟他说的还有他娘郭氏,忙又宽慰,他娘做什么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咳了两声,也许是烛影的关系,脸色仿佛浓重了几分,他又说:“也不仅是我娘。”
那还有谁?
我正犯迷糊,他续道:“我腿脚不大方便,有些事,只好烦你主动一些,对不住。”
“……”
我霎时没了言语,两颊如火烧一般,这梁凤箫,平时看着清清淡淡,直像是个吃素的,不想风骚起来也十分叫人受不住。
我匀了匀呼吸,偷瞧一眼正襟危坐的梁凤箫,正思虑要不要上手去解他衣襟,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我们还未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一个嬷嬷领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跟前。
嬷嬷上前一福身,说道:“夫人实在病得难受,请大公子过去一趟。”
才知这没体统的昏礼至此,前头那些没体统,都不过是小把戏,眼下才是正菜。
梁凤箫不可置信似的问了声,“现在?”好像她们这会儿风风火火闯进洞房,只为了跟他约个日子。
听嬷嬷确认后,梁凤箫默了一阵,半晌,他眉梢微微皱起,沉声道:“我不是郎中,娘若真是身上病了,我去了也不见得会好。
娘若只是心里病了,我更不必急于今夜过去。到底哪里病了,你们还是赶紧去请刘太医来诊一诊才是正经。”
嬷嬷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只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一般,看了看身后两个婆子,又道:“夫人说,若非难受得紧,怕夜里有个好歹过不去见不着公子最后一面,她绝不会这般不体面巴巴地来请。
还请公子,看在母子一场的情分上,去一趟。”
好家伙,又是最后一面,又是母子情分,这是铁了心让我丢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丑。郭氏看来是相当讨厌我,哪怕木已成舟,她也着意要恶心我。
看嬷嬷身后两个婆子的身量,一副抬也要抬出去的架势,梁凤箫若去了,今夜铁定是回不来了。
梁凤箫还想再说什么,我赶忙拦住他,向嬷嬷道:“婆母身子要紧,旁的都是其次,相公理应去的。”
今夜我若阻拦梁凤箫,明日我离间他们母子的不孝之名便会传遍梁府。我的名声已经够坏,再加上一条不孝尊长,今后恐怕更难以在府中立足。
我笑着看一眼梁凤箫,目光转回嬷嬷时,笑容又带上三分柔婉,而后道:“但若婆母大人真病得这般严重,万若、真是最后一面,我这做儿媳的不在床前侍奉,实在说不过去。”
嬷嬷闻言一噎,似想说些什么,但因这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她一时竟想不出因由驳斥我。
梁凤箫斜眼看着我,万年冷淡的脸,因唇角抿起的一丝弧度,泛出暖意。
那去吧,大家一起去床前尽孝吧。
郭氏确是病了,但也不过是风寒,远未见今夜便要西去的光景。
她见了我,原先苍白的脸霎时僵了,又透出几分铁青。
我趁她发作之前,麻溜抢过一旁侍女端来的药,嗓音含上三分泫然三分紧迫,皱着眉欺到她跟前,紧张兮兮地道:“母亲现下感觉如何了,哪里疼,可有发热之症?”
说着,我用手探了探她额头,兀自道:“还好还好,母亲先将药喝了吧。
都怪儿媳来迟了,今夜前头闹作一团,不想母亲竟这般难受着,儿媳实在不孝。
等母亲身体好起来,一定重重责罚儿媳。”
郭氏尚在愣怔,不防药碗已端到眼前,她只好顺势接过喝了。
我旋即起身,又是拧毛巾替她擦汗,又是忙忙地掖被子,掸灰,实际有什么用处咱们不谈,讲究的就是一个行云流水,手脚不停的气势。
满屋子人果然都有些震慑住了,一时也没人想到来插手。
眼下我是名正言顺的新媳妇,新婚之夜婆母不让圆房,我非但毫无芥蒂,反而尽心尽力地侍奉汤药,府里人再瞧不上我的过往,总能博得几分好感。
郭氏喝完药,我在榻边坐下,顺势提出以后每日都来侍奉,直到她痊愈。
“从前我爹也染过风寒,躺了好一阵子,我娘身子一向不好,因而都是我侍奉床前,这些事我都熟。”
不出所料,听我提到爹娘,郭氏随即脸色大变,但她抬手说头晕,趁机躺下歇息,掩饰了过去。
这些旁人不觉得什么,可落在我眼里,越发让我笃定了:郭氏厌弃我,并不全因我在永王府当过家妓,更因我是我爹娘的女儿,抑或说,我姓冯。
梁重九是我爹的徒弟,他必定与我爹关系甚密,也认得我娘。但郭氏会与我爹娘扯上什么关系,以至于谈之色变呢?
我出神地想着,我嫁进梁家果然是正确的选择,直觉告诉我,我一定能在此查到一些事。
夜渐深,郭氏终于睡着了,屋里捻暗了几盏灯,我便也跟着昏沉起来。
此时忽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首过去,是梁凤箫递来一块巾帕,让擦擦脸。
我道谢接过,一面忍不住偷偷觑他。
梁凤箫的脸掩在晦暗的灯烛光下,神色看不清明,我忽然心虚了一瞬,他会不会看穿我的心思?
但我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我卖力侍奉婆母,争取她的认可,哪怕在梁凤箫看来,也当是无可指摘的。
天蒙亮时,郭氏醒转过来,终究不忍心儿子熬了个大夜,让我们回去歇息。
我推着梁凤箫回房时,路过后院时恰巧碰上日出的景致。
梁凤箫停在檐下赏了一会儿,半晌没出声,我看得全神贯注,忽听他清冷的嗓音说道:
“我既已娶你进门,便会恪守为夫之责,竭尽全力待你好。
你为人处事一身‘本领’,我是见识过的。
但你需知晓,我不是永王,此地亦不是永王府。”
不远处的楼檐之上突然亮起来,散开万缕金光,映在梁凤箫漆黑的眼瞳里透出点点锋芒。
他转首望着我,沉声道:“如今你也是梁家人,我希望,往后你一言一行,皆能出自真心。”
我定定地看着他,日出光芒洒在他冷峻秀挺的面庞上,暖色与冷调是如此相得益彰,可堪入画。
我绽开一个如晨光般磊落的笑容,眼角眉梢压得弯弯的。
“当然出自真心。我已嫁你为妻,与你相敬如宾,尽心侍奉公婆,曲意照顾叔妹,便都是分内之事。
这些话你不说,我也是省得的。”
梁凤箫看着我,目光悠悠长长,仿佛想透过我的眼,落到我的心底深处。
良久,他微微一笑,吐出简单的四个字,“如此便好。”
他让我先回房歇着,一边兀自转动木轮椅,往书房那边驶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略显寂寥的月白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脱口道:“你为什么要娶我?”
木轮椅骤然停下来。
我一气问道:“其实,太康殿不必完全贴着原貌营造。
烫样不那么精细,楼殿也依然能建。
庑殿顶的推山法,当世会的并不止我一人,假以时日,你定能找到合适的推匠。
当日我视你为一线生机,自是拼尽全力,但对你来说,我却不是不可或缺的。
婚姻乃终生大事,你这般精明,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顺水推舟成全我?”
那背影静静伫立,我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
木轮椅终于重新驶动,与那单调的轱辘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梁凤箫清清淡淡的话音。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未免太不自信。”
我哑然失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脑海里有些思绪飘飘渺渺,没有着落,无处安放。
方才我所言不虚,我确是决心与他相敬如宾,尽心侍奉公婆,曲意照顾叔妹。
但我竭力压抑自己不去想另一个问题:
倘若查明梁重九或郭氏真与父亲致死有关,届时,我该如何面对梁凤箫,又该如何对待梁家其他人?

妹妹引出一场大戏
徐婉承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这神情,在她面如明月,眼若水杏的娃娃脸上,显得很不着调,仿佛一个天真的孩童突然学着大人,思虑起了家国大事。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还有心思笑!”
徐婉承嗔怪道:“梁家大公子鬼迷心窍娶了永王旧人,如今不知怎么幡然醒悟,不肯与她圆房,这是想寻个绊子,伺机送出府去了……
这些闲话在京城内院都传遍了,连我娘都听说了,担心地让我来看一看你。”
婉承贴心地用了“永王旧人”,我知道原话比这难听。
我笑道:“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你回去转告伯母,这闲话的源头是府里下人乱嚼舌根,没影的事。”
徐婉承旋即展颜,露出尖尖一颗虎牙,“你们圆过房啦!”
“那倒……也没有。”
那日之后,梁凤箫的二妹梁书简便拖着全家去庙里斋戒祈福,而后梁凤箫又入了工部,接二连三的繁杂事,令人心无绮念。
而这份绮念过了洞房花烛夜一旦搁置下来,再要拾起,仿佛就需要格外的契机或莫大的动力,现如今我与梁凤箫,一样也没占。
“唉——”
徐婉承焉了下去,叹口气道:“到底是我害苦了你。”
我知道她还在后悔学堂时的事,便道:“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还记着。
是宇文驰卑鄙,与你无关。你那时替我奔走,徐大人亦常暗中接济我,终究是我怕连累你们,才与你们断了联系。
如今宇文驰已死,我也平安无事,你可不许挂心了啊。”
我白她一眼,又给她添了一盏茶和一块桃酥,接着道:“你有这闲心,倒不如在旁的事情上帮帮我,我才真心谢谢你。”
“哪个不帮你了?方才只顾担忧你得没得着闺房之乐,没拿出来罢了。”
徐婉承坦荡荡说着虎狼之词,一面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两张纸。
“我爹在户部执掌吏员人事,我也常跟着去整理籍册,吏户亲朋关系一类,本不难查。
但你让我查的,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因为你爹娘和郭氏,在明面上,没扯上过任何关系……”
徐婉承正要往下说,一旁忽闪过一道人影,她反应快,又若无其事将那纸塞回了袋中。
时值春末,园中的合欢花开得繁茂,红白的丝蕊,远看去雾蒙蒙的。那人影从合欢树旁绕过来,止步在亭外,侧首朝这边顾盼。
只见梁凤箫的三弟梁文策一袭青色长衫,身形颀长洒落,圆圆脸上一团稚气未脱,还留着前几日打架留下的乌青。
“嫂嫂见礼。方才在皇城门外遇见兄长,他让我给嫂嫂带个话:衙门事多,今夜便宿在营式房了,明日过午才回。”
成婚后不久,梁凤箫正式入工部衙门,在营缮司营式房领了营造主事之职。
他身为工部尚书的长子,这官衔不高,活儿却重,日常在衙门计画商议,忙罢又得亲去工事现场,日晒雨淋,风餐露宿也是常有。
偏梁凤箫一头扑在上面,干得极其认真,成亲之后住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我起身见礼,他递上一个花布包袱,又道:“这是兄长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愣怔之下,又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惊喜,脱口道:“是工部新刊印的《居室考》!”
梁凤箫因为时常离家,大约是觉得对我有欠,出入消息传得紧不说,或有好吃的新奇的,如这《居室考》,他知我会喜欢,又常托人捎来给我。
我感到手中书册沉甸甸的,他心系他的营造事业,但他似乎真的将“为夫之责”放在心上了。
我心叹一口气,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他娶我进门已费了诸多周折,一开始心照不宣,不过是两人看到了对方身上可用之处。
我利用他脱离永王府,入梁家暗查父亲之死,甚而妄想着借梁家在营造界一展拳脚。
他呢,我对太康殿图样的熟稔,烫样的精巧,庑殿顶推山的本事,对他自然也是颇有助益。
但正如共赏日出那日所说,若细论起来,我想成事是非他不可,而他却不是别无选择,况且,他还帮我瞒下了永王之死的真相。
如此一想,我便仿佛于心有亏,他再这般待我,我不禁会想,该拿什么还他?
这时,徐婉承捂嘴轻笑了两声,让我省过神来。
“这会儿我倒是相信那些话,果真是谣传的了。”
我微笑着白她一眼,继而招呼文策吃一盏茶再走。
文策此时正拿眼在瞧一旁的徐婉承,犹疑片瞬,原本已经向外拐了半个身子,堪堪又收回来,隔得远远地在我们对面坐下。
我初还有些担心,大雍是夷人立国,在男女大妨上,比之前晟宽松许多,可他们一个待字闺中,一个尚未及冠,同桌吃茶毕竟不是正理。
可婉承落落大方,见文策低眉垂眸吃着茶,朗声道:“你便是在贞仪昏礼之上,替她打架出气的梁文策?”
文策闻言一怔,微微颔首道:“正是。”
婉承笑意更盛,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举起茶盏道:“你懂得维护兄嫂,是真汉子,这杯茶算我敬你。”
我瞠目咋舌,文策也好不到哪去,迟疑之下缓缓跟着举起茶杯。
就在这时,一个严厉的嗓音如平地里一声惊雷般响起:
“梁文策!”
三人同时转过脸去,我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是梁府除郭氏之外,视我为眼中钉的第二号人物——二妹梁书简。
梁书简果真将我纵着梁文策和徐婉承同桌吃茶一事告到父母跟前去了。
彼时徐婉承已先回家,我只身跪在堂下,暗地里叹一口长气。
我倒不怕受罚,我笃定梁家人再怎么罚我,也比不上永王手段厉害。
只是,内院无休无止的鸡毛蒜皮、纠缠不清的口角官司,应对起来也着实令人疲累。
梁书简从《礼》论起,延伸到圣人关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规训,滔滔不绝,有理有据,又从反面暗讽我“特殊”的身份,并举我不入流的行止,带着她三弟与陌生女子同桌吃茶言笑云云。
梁书简真不愧为钦封青麓书院的女史,不论见地或辩才都是首屈一指,据说她自小熟读经典,过目不忘,尤精《女则》《女诫》等,因此在青麓书院教授皇亲国戚的女眷。
我跪在堂下,竭力抑制着打呵欠的冲动,出离地想到,若是林小姐还在世,她定能与梁书简成为好朋友。
梁文策在一旁不耐烦道:“二姐你差不多得了,你让嫂嫂也说两句!”
梁书简只比梁文策年长一岁有余,梁书简看不上梁文策的不学无术,梁文策看不上梁书简的迂不可言,两姐弟平日里便如针尖对麦芒,极易炸锅。
依我观察,这两姐弟只在一件事上达成巨大的共识,那便是,敬兄长梁凤箫若天神一般,无论先头口角闹得怎么样,只要梁凤箫推着木轮椅静静往那一停,还没说话,两姐弟立即消兵止戈了。
年前起梁书简常住书院,平日不大回家,婚后我只见过她两次。但从她轻蔑的眼神中,我也能感觉到,她是极看不起我的。
碍于一种傲气,她从不提“家妓”二字,但明里暗里又总爱提点我“特殊的出身”。
有一回,我听见她在内帏与众官家女眷说,她兄长本来要娶的是沈御史家的女儿,那姑娘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惠,“也才勉强配得起兄长”。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梁凤箫怎么娶了我这“特殊出身”的女子,简直鬼迷心窍,暴殄天物。
梁文策话音刚落,梁书简连带堂上坐着的梁重九和郭氏,眼神都齐刷刷地朝我射来。
我谄媚地笑了,我说二妹不愧是女夫子,方才说的每一句都对极了。
我才不同她辩,我也辩不过她。
我只反复说,文策特地赶来送信,身为长嫂,我怕他渴怕他饿,便招呼他吃茶,徐婉承是我十余年的密友,太熟了所以我一时忘了。
梁书简从嗓子眼凉凉哼了一声,道:“当是污秽场面历得多了,见惯了男女狎昵,旧习改不过来吧。”
啧,这小娘虽说学识渊博,刻薄也是真刻薄。
梁重九揉了揉睛明穴,神情逐渐出离敷衍。
郭氏阴沉着脸,虽不说话,但连连咳嗽,抬眼垂眸目光总要厌恶地扫过我。
我适时道:“今日园中有美景茶果,有美人悦目。
文策年未弱冠,在自家中为美景美食美人驻足,颇有古君子之风,何必说成污秽、狎昵那么严重呢?
我常听父亲教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感慨,大欲当前,人心都是渺小的……”
“一派胡言!”
我的话果然激怒了郭氏,只见她目眦欲裂,胸前一起一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指着我骂“没教养的东西!”
最后,郭氏提出请家法责罚——杖打十大板子,好让我长点记性。
梁书简不响了,目光闪烁,像是有些吃惊。
梁文策急呼了一声“阿娘”,道:“嫂嫂哪禁得住那些板子?与外女同坐吃茶的究竟是我,阿娘要打就打我吧!”
郭氏狠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若想阻拦,连你一起打!”
梁文策悻悻的一时没了话。
梁重九脸上也写着犹疑,正挨到郭氏身边想同她商议,郭氏冷道:“老爷向来不管内院之事,况这祸害是谁允准招进来的,如今我苦心管教,老爷还能腆着脸说情不成?”
梁重九左右为难,末了只说:“叫他们下手别太重,长了教训便是,仔细打坏了身子。”
说话间家法请上来了,一人长的粗棍子,饶是我粗枝大叶,看着也难免心惊——我的老爹啊,你们到底结了什么仇什么怨,让这老娘儿们恨我恨到这份上?
没错,眼下我基本确认了郭氏是与我爹有过节,而非我娘。
新婚那夜之后,又有许多次,我趁着侍奉汤药时试探,发现每回提起父亲,她的神情都会变得不自然。
我便让徐婉承帮着去查一查,我爹和郭氏之间,有没有亲眷友朋之类的明面关系。
徐婉承走前将那两张纸塞给我,我偷看一眼,明白了为什么徐婉承说,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查到——
我父冯衡与郭氏的籍谱之间没有载明直接关联,但细心的婉承将两人的亲属和友朋一一比照,发现我父亲有个相熟的同窗名叫赖青的,是郭氏的远房表弟,来京就学时,他便住在郭氏娘家。
父亲与郭氏,会不会是通过这个赖青相识的?
我被婆子们七手八脚架上长凳时,脑子里还在转着父亲的事。我抬眼见梁文策心急如焚的神色,又故作镇定,向他投去宽慰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家法结结实实地落在后臀上时,我紧咬着牙没吭声。
一、二、三、四、五……
我默数到五,随后听到一阵急急的车轱辘声。
“住手!”
梁凤箫的嗓音不可置疑地响起。
我松了一口气,唇边绽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婉承不负所托,让梁凤箫来得恰逢其时。
送她走时,我便让她去工部衙门找梁凤箫报信,我特地嘱了一句“时机”,她便不让我再说下去,利落地道了声“明白”。
我的盘算是:若梁凤箫来早了,郭氏还没被激怒,便要偃旗息鼓,后续我作为的空间有限;但若梁凤箫来晚了,恐怕我屁股开花,多受无谓的皮肉之苦,我很怕痛。
在神色各异的诸人目光注视下,梁凤箫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人将我抬下来,此外他并未向谁发难,甚至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容色淡淡地看了看他们,而后对侍从道:
“行健,扶我上去。”

慢慢缓和关系
不仅是他父母弟妹,连歪在一旁的我都惊怔了半刻。
梁凤箫说,夫妻本是一体,无论他妻子犯了何过错,当中至少有一半是他顾看不周的责任。他不能看着妻子一个人受罚,自己独自置身事外。
说罢,他便要让行健搀扶他上长凳。
梁重九怒斥他在胡闹,郭氏掩面大泣,书简和文策轮番劝说,都改变不了他决绝的心意。
我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忙去扯他的衣脚,他垂眸望向我,目光澄澈而坚定。
“你不要。”我摇了摇头,焦急地看着他,“我自己犯了错,挨打是天公地道的,我一点也不疼,真的。”
此时,我心中什么盘算都顾不上了,甚而开始后悔让徐婉承去找他回来。
分明,他最厌恶当众袒露他行动上的笨拙和狼狈。
分明,他最喜衣衫整洁,仪表堂堂,行止从容不迫。
我不能看着梁凤箫为我做到这种程度,不仅因为我算计了他而心存愧疚,还因为,如此一来,我欠他着实良多,往后该怎么还?
梁凤箫向我笑了笑,“既然一点不疼,我也当受得住。”
看着他坦然的神情,我忽然想到从前他曾对我说过的,“若实在想做某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一定寻得到法子。”
我明白,自己今日是劝不住他了。梁凤箫平日里看着焉不拉几的,到了关键时刻,确实是个狠人。
他今日为妻子撑腰做得越是决绝,往后他娘和妹妹或别的什么人再想借故为难我,就越要费些思量。
因此,他是铁了心要同我一道挨这一顿打。
他弯腰握住我的手,稍一用力从他衣脚上扯开,见我红着眼眶不依不饶地瞪着他,他的目光越发软下来,谑道:“你要相信你的夫君,行事总不会太难看。”
这一点,他果然做到了。
行健将他的木轮椅推到长凳边上,先从他身后将他搀扶起来,而后梁凤箫弯下腰去,令双手触到长凳,接下去,他便仅靠着自己的双臂,安安稳稳地趴了下来。
他转过脸,得意地看我一眼,我哭笑不得,要不是屁股太痛需得扶着些,简直想拱手赞一句:壮士好臂力!
梁凤箫让婆子们莫要手软,用一脸和蔼的神色说:方才如何打他的妻,这会也如何打他便是。
婆子们面面相顾,个个噤若寒蝉。
此时书简急了,“兄长身子弱,仔细你们的爪子!”
虽说婆子们已经拼死收了力,但那板子毕竟不轻,打下来依然噗噗作响,众人听着皆十分不忍,郭氏闭眼捶着胸口,书简捂着帕子转过脸去,泪水已将帕子沾湿大片。
五大板子终于打完了,最后一记落下的时候,众人皆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梁凤箫忍得腮帮子筋骨分明,却始终一声不吭,我的心一直揪着,好半晌才缓缓舒了一口长气。
闹了半日终于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刻,梁重九面色阴郁地潦草收了场,我和梁凤箫一同被送回房。
片刻后,我与他并排趴在床榻上,我歪头盯着他看,不知怎的,突然上来一股子火气。
我没忍住,伸手想去敲他一脑栗子,临了又怕真打疼他,便张开手掌,覆着他的脸轻推了一把。
梁凤箫被我推得头一歪,而后侧过脸莫名地看着我,淡道:“你这道谢的方式倒十分别致。”
我看着他,敛容认真道:“我知你是对我好,但往后,莫再为我这般自作主张了。”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虚,看梁凤箫那不以为意的样子,我便知自己说了句废话:他绝对还会自作主张,他这辈子除了梁凤箫若还有第二个姓名,那便是自作主张。
我和他都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趴着,时而对视一眼,时而挪开视线,看看窗几,看看瓶花。
我忽然生出些难兄难弟之感,噗嗤笑了一声,此时房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老嬷嬷,我笑得越发没了顾忌。
我对梁凤箫道:“瞧瞧,你替我挨了五大板子,她们来给你上药,我还能看见你屁股,你亏不亏?”
梁凤箫见老嬷嬷拿着脸盆和药箱走近前来,脸一下涨得通红。
他忙道:“我不必搽药了,她们压根没下重手,无事的。”
为首的老嬷嬷慈眉善目,操一口歪七斜八的乡下口音,道:“那怎么行,老爷特地交代了要好好搽药的!
况且,公子的屁股用处比旁人更大些,更要仔细着照顾,可马虎不得。”
老嬷嬷说着虎狼之词,又不由分说地去扯梁凤箫的裤子,一面笑得脸上褶子开了花,“公子跟老身还有什么可害臊的?
公子出娘肚时老身便在,公子三岁时下身的‘小将军’让虫子咬了,痒得公子光身子满院乱跑不肯睡觉,还是老身给敷的药呢……”
“噗、哈哈哈……小将军、哈哈哈……”
尽管我早将嘴捂在手掌里,勉力忍着笑,此时却再也憋不住了。
梁凤箫平日里像个冷面判官似的,此时红透的脸上,终于罕见地露出一丝慌张。
“陈嬷嬷好好搽药吧,别说话了。”
他目光里透着些幽怨,转向我时又严厉地道:“转过脸去。”
我不敢造次了,乖觉地将眼睛藏回手掌里,但因止不住笑,全身一直在哆嗦。一哆嗦牵动屁股上的淤伤又痛,又哼哼,又哆嗦,又倒抽凉气,那滋味也是十分够呛。
“哎哟……夫妻之间有什么啦,早晚要看熟的,公子真小气。”
陈嬷嬷边搽药边说公道话,引得一旁帮忙的两个嬷嬷连连发笑。
梁凤箫脸都快黑了,干脆闭上眼放弃抵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天道好轮回,陈嬷嬷收拾完梁凤箫,便轮到我了。
她一边清洗搽药,一边啧啧称赞少夫人肌白肉嫩,真是好胚子,公子真有福……
纵是我脸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滚烫的脸埋在手里,不敢去看梁凤箫。
如此折腾了半宿,嬷嬷们终于走了,留我俩并排趴在床榻上,仿佛两只给烫秃噜皮的猪。
屋里突然的静谧令人很不适应,我清了清嗓子,道:“咳,今日……谢谢你。”
我心下的愧疚愈重了:对不住,为了在梁家立足,查明父亲之死的真相,算计了你和你的家人。往后,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定尽力弥补。
梁凤箫显然没从方才的蹂躏中缓过来,许久没有搭话,老半晌才恹恹地道:“且睡吧,累了。”
梁凤箫决定将我以贴身侍从的身份,带入工部营式房。
用他的话说,“可以你的专长助我一臂之力。”
但我知道,他是怕我与他娘和二妹再起冲突,闹得两厢都不愉快,干脆一劳永逸。
另外,见我欣喜若狂的样子,他脸上显出些惑色,轻道:“我一时竟不知,你这样的女子,是困在家中比较危险,还是放出去比较危险……”
本朝没有女子入营式房的先例,因而此事并不容易。但梁凤箫毕竟是梁凤箫,他认定的事,上下求索,左右迂回,结果往往都能办得大差不差。
最后,我被允准穿戴仆从服侍,跟着梁凤箫以男装出入营缮司。
屏风撤开,我一身男装转过身,松绿葛衣,勒腰,扎袖,棕灰的帻巾,自觉得十分精神。
梁凤箫薄唇微抿,脸上虽有暖色,但也没说什么。他递过来一个小木匣子,我打开一看,是一副假胡须。
我纳罕道:“这是……”
“人家说了,冯氏女儿生得明艳,要贴上小胡子,才更像个男人。”
我拿起胡须端详,听他口中吐出赞我貌美的话,虚荣心小小膨胀了片刻,也顾不上细想,点了点头,对镜贴上了胡子。
我贴好胡子转过脸,梁凤箫的嘴唇抿得越发紧,止不住地往耳根处延展,最后终于绷不住似的,他拿手掩着嘴,侧过脸去看窗外。
半晌他回过头,笑意已经从眼中溢出来了,他犹自强忍着点点头,道:“现下像个男人了。”
我斜眼觑着他那样子,逐渐回过味来。
工部一开始便知我是女子,并已允准,换男装不过是避免女装太过引人注目,但贴小胡子就未免矫枉过正了——细皮嫩肉上长两绺乌黑的胡子,人反而要多看两眼的。
这小子,恐怕是闲得拿我当乐子呢。
此时行健忙忙地走进来,一见我,“噗”的一声没忍住,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梁凤箫有了伴,也不顾掩饰了,咧着小嘴也跟着笑。
“梁凤箫你……”
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佯装发怒,举着拳头示威,末了自己再照一照镜子,也禁不住失笑。
罢了,先还说不知如何还他人情呢,且笑吧,让他乐一乐,我也不必总想着欠他的了。
出于好奇,我明里暗里向梁凤箫探听过这事是怎么办成的。他自是不会与我细说,但从口风中我理出此事的轨迹是:
先从梁凤箫收藏的一幅绝迹于世的古画起始,历太子,太子又转首辅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宇文钦,再由宇文钦对工部尚书梁重九,也即是梁凤箫他爹耳提面命。
我瞠目结舌,继而由衷佩服——
正常来说此事该从他爹梁重九开始,但梁凤箫当然知道,若是这样办,他爹肯定不会允准。
太子宇文骆素有仁厚之名,此前大力倡导女学,梁书简入青鹿书院当女史便有太子的一臂之力,而他又酷爱字画……
此事有他首肯,我又是梁凤箫正经妻室,于礼无碍,大学士当然愿卖太子一个人情。
最后一个原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自然还因为,工部里有不少人,还是你爹的旧属。”
我闻言一怔,他的意思不言自明:因着这一层,底下的工部吏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可能检举生事。
嗷——我做恍悟状,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敬服道:“梁凤箫,你确定你是初入官场?”
梁凤箫淡淡瞟了我一眼,“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事,有什么难的?”
我无言以对,暗自感慨,各人的禀赋所在真是天差地别啊。
梁凤箫见我佩服得频频点头,原本淡寡的眉宇间逐渐染上些得色,腰杆子仿佛也挺得直了些,只听他轻咳了一声,又道:“也许,对旁人还是不容易的……”
我瞥了他一眼,这人,竟还顺杆子爬上来了,可见男人难免都有些大同小异之处。
但我推迟了随梁凤箫入营式房的时间,因为我在家中还有事要办——趁热打铁,缓和我与郭氏和书简的关系。
梁凤箫那般强势地替我撑腰,其实我就算不去讨好她们,在府中也有了立足之基石。
可为以后的方便计,我还是觉得,应当利用这个软化拉拢她们的好时机。
我仍旧兢兢业业地去郭氏院中侍奉汤药,仔仔细细地检查药方,从煎药到端药、从观相到清盂,举凡为媳之责,全都亲力亲为。
郭氏虽板着脸,但并未抗拒,那日我端药到窗下,偶然听见她最信任的贴身嬷嬷恳切地宽慰她道:“……瞧大公子那样,为她与公子闹僵不值当……
横竖木已成舟,她看着也是个老实的,不像那些仗着丈夫撑腰便耍滑头不安生的贱蹄子……”
我等了片刻,郭氏没有搭话,似是默认的意思,但我明白她的心结从不在我,我决定再添一把火。
我在门外等片刻,进了屋后,将药碗放下,重重地跪在郭氏床前。
郭氏吓了一跳,我不等她反应,兀自沉声道:“我知道婆母不喜欢我,不仅因为我在永王府那段经历不光彩,大概还因为您与我父母有过节。
这过节是什么,我不知道,想是公爹从前在我父部下时,闹过什么不愉快。”
我仔细观察郭氏的脸,有惊讶,有哀戚,我续道:“长辈的事,不是我做小辈的能插手置喙的。
人非草木,总有好恶之心,婆母迁怪于我,也无可厚非。
我只求婆母看在自己的身子,莫要过于萦怀,殚精竭虑,以至病情缠绵。
唯有如此,我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
郭氏的眼眶红透了,泪水盈盈的目光比往日柔和许多,伴着泪水滑落,她侧首拭泪,仿佛连日来积压的心绪终于借着泪水寻到了出口。
半晌,她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傻孩子,你又有什么罪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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