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景运门外,校场。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
《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你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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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舅,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兄弟的儿子。
是如今内定过继给顾寰,继承爵位之人。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试点。
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
而且真要铺开,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
有多少不满的官员,会造成多大的麻烦,也难以估量。
焦头烂额,反而蹉跎时间。
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引了众怒,事后反扑,恐怕只有去人留政——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朱翊钧不愿意如此。
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温水煮青蛙嘛。
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都是支持考成法的。
区区顺天府,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伏阙哭门。
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乘槎泛海之类的,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循吏清流再是难找,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
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俨然是心动了——这两天卡着考成法,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
自家儿子的法子,确实是两全其美。
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降低了烈度,又能为宫中节流,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
宫中用度本就不少。
既然没地方开源,她也不介意节流,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可就枉为人母了。
她想了想,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针工局,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神情一震,好,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
轻声对李贵妃道:“娘亲,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又兼管东厂。还有御马监内卫,内帑,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恐怕分身乏术吧。”
“况且,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冯大伴也能管束的,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可每每做事,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
这冯保,权势过重,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母妃啊,看人准点吧。
果然,李贵妃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才点头:“我儿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谁进谗言都有用。
李贵妃又追问道:“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可见还有别的点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所谓‘试点’是一者,至于这二者嘛,孩儿称之为‘绩效’。”
两宫怕有损圣德,那便施恩吧。
李贵妃奇道:“绩效?”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考成法太过酷烈,娘亲也知,我朝百官,泄泄沓沓,又大多以贪污为生。”
“若是冒然加了担子,又禁绝贪污,恐怕无以为生。”,
“或许要出乱子。”
本来躺平不干活,日子过得好好的。
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不仅让人干活,还不让贪污?岂有此理!
伏阙哭门!必须伏阙哭门!
李贵妃点了点头:“我就是担忧这事,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暂时只取顺天府,但是看内阁的意思,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
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求稳嘛。
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一旦铺开,到了临界点,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
他开口解释道:“儿臣的意思是,既然怕生乱,不如将其分而划之。”
“内阁的考成法,优则升,合格则留,不合格则罢官,简单而酷烈。”
“但娘亲,这天下吏官众多,优者几何?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
“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
“若是大多只增权责,不能蒙受圣德,恐怕心中怨愤,阻力重重。”
“依孩儿的主意,我朝官吏,合格就已是难得了,不妨给予些实惠,赏赐些银两。”
“不合格者,以三次为上限,而后再罢黜,留些余地。”
“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督促百官尽心做事,。”
“白脸由内阁唱,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套下来,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虽仍不是尽善尽美,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
增加合法收入这事,势在必行。
高新养不了廉,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就一定滋腐——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是不现实的。
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头悬利剑,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正策。
一味施恩,是助纣为虐。
一味强压,只会被反攻倒算。
不够辩证的考成,早晚会人亡政息。
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
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激励人心,二来,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做些文章——这份权力,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显然是听进去了,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
李贵妃当然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样一来,她最担忧的圣德,就不会有损。
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自己不尽心做事,难道还能怪本宫?
不仅如此,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毕竟这想做事,又不贪污的朝官,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那这奖赏的钱,户部愿意出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今年试点的绩效,咱们宫里出。”
李贵妃张了张嘴:“啊?”
朱翊钧解释道:“娘亲,此次户部这十万两,咱们名义上入内帑,却不要钱,就放在户部,用内帑的名义作为‘绩效’。”
“我朝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顺天府一地,加上针工局,却不过八百余,这十万两作为绩效,以及择优补发欠奉,绰绰有余。”
“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宫中用度,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高拱一人,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
“用给咱们施恩,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
内廷要发钱给朝官,这种人,没人拦得住。
不过,他言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
但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是神仙,做不到面面俱到。
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历年实发的,五成都不到,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
没钱啊!
不改善税法,乃至度田,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什么新政,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跟虫豸一起,怎么搞好新政?
整顿吏治又需要钱,弄钱需要整顿吏治,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朱翊钧而今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
用小成本,慢慢推动吏治改革,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来推动新法,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当然,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既是咱们的名声,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
“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若是好使,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都不止十万两。”
“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
“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省个一万两,那其余金花、粟、帛、茶、蜡、颜料各种名目,各自节流一些,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
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这么不给面子,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
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推下去,对各方都好。
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
朱翊钧实不知,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
她不是没听懂,更不是不同意,她只是惊讶。
自家这儿子……简直是天生的帝种!
胸有韬略,多谋善断!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
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
哪次不是愁肠百结,唉声叹气。
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简直令她惊叹。
这感觉,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一如当年的严嵩,之后的徐阶。
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
这份天资权谋,恍惚间,有世宗的风采,这就是隔代亲?
不同的只是,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而自家儿子,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深信不疑,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必然是确有其事。
先帝显灵!祖宗显灵啊!
这苗子,若是好生教导出来,做个明君……往后青史上,自己的事迹,也会多上几行字吧。
不经意间,眼眶都湿润了些许。
“娘亲?娘亲?”
李贵妃回过神来。
见朱翊钧在唤自己,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无事说道:“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下内阁议论。”
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
即便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那就是中旨,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
高拱行事激烈,未必不会一意孤行,干脆无视她——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
朱翊钧却信心十足:“娘亲放心,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其中漏缺,高阁老也建议颇多,想必,他会说服元辅的,不必娘亲下旨。”
“对了,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孩儿毕竟年岁尚浅……”
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
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再让高仪出面。
高仪这种道德君子,晓之以大义,是最好说服的。
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神充满了欣慰。
……
隆庆六年,六月初七。
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
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
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强身健体、爱护口腔、讨好李氏、积累名望。
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冯保似乎早有所料,迎了上去。
百官怔然回头。
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他捏着两道懿旨,却并未展开宣读。
反而看向张涍。
张涍被这一盯,下意识身子一激灵。
曹宪于温和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李太后有口谕给您。”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但明眼人都知道,张涍这是要倒霉了。
张涍平缓情绪后,很是坦荡地下拜:“臣恭听。”
曹宪于收敛了笑容,捏着嗓子道:“广西道御史张涍!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便听到你咆哮御前,你究竟要何为!?”
说罢这一句,曹宪于抬了抬眼帘,对着百官道:“皇帝初御极,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
“广西道御史张涍,殿前失仪,惊扰少帝,即刻扭送回家思过,罚铜一月。”
说完这一句,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示意口谕说完了。
这道口谕念完,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马前卒罢了。
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
只能自己硬抗下来,日后才有厚报。
不过,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
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
“走吧,张御史。”
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
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急着催促,反而问道:“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
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又看着高拱:“诸位,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没有殿前失仪吧?”
纵使要回护,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那是要被清君侧的。
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这才笑了笑。
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
张涍冷哼一声:“本官自己会走!”
……
张涍被赶回家了——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
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
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不罪言官的成例在。
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
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就看各人手段了。
处置张涍是口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随手拍蚊虫,添头罢了。
此外的两道明旨,才是重头戏。
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念到:“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冯保侍奉年久,忠恳任事暂替,不日由权转实,着内阁、各部司知道。”
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不时瞥向冯保。
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
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下内阁补手续。
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
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
这位大伴,做事还是老道,滴水不漏,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补全自己的短板。
一道懿旨,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将位置扶正。
但他更在意的是,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当真不容小觑。
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甚至等不到第二天。
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
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到底有多深厚!?
“元辅,还请接了旨。”那太监催促道。
高拱不表态,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
他的门生,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更是频频看向高拱,只要座师一个眼神,他就敢冲锋陷阵。
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
朱翊钧也不例外。
只见高拱双目微合,似乎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臣等领旨。”
冯保暗道一声可惜。
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
甚至于,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抗旨不尊。
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又展开另一道。
唱道:“新帝登基,我孤儿寡母,不熟识朝官,依照旧例,百官自陈任上得失,奏与皇帝了解知道。”
他方一念完。
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所谓自陈得失,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
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
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新帝登基,百官便要自行致仕,留与不留,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
但是,成例就是成例,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这下懿旨催促,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
结合第一道懿旨,分明是在说——有胆与冯保为难,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
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话虽如此,这旨,还是要接的,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没有抗旨的必要。
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接过了两道懿旨,并无多余言语。
曹宪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
……
殿上的事,很快便发酵了。
高拱与冯保,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
先是台谏,不过短短两天,便有数名御史,纷纷弹劾冯保。
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冯保的作为。
首先是张涍当头,说“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皆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直指孟冲死前,冯保就非法上任了。
随即便有御史跟上,称冯保“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
一个僭越神器,蒙蔽主上罪名,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
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
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
奏疏的留中不发,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
从数人,增加到十余人。
旋即,便抬出祖宗故事,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有内侍仗着资历老,侍奉高皇帝多年,便干涉政事。
而后引出太祖圣谕“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今此宦者,虽事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监干政,太祖都不会包容,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
还劝谏两宫与皇帝,多体谅祖宗苦心。
李太后不得已,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令冯保自陈罪过,戴罪掌印,以观后效。
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痛不痒。
而冯保那边,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
他不知在何处,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
不等有司介入,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
更是带着中旨,把张涍捆缚起来,纵马过街,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将其革为了白身。
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四处攀咬别的官吏。
尤其几位高拱门人,更是频频被扰。
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态再度升级。
弹劾冯保的奏疏,宛如雪花一般,飘进了内宫。
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贪污贡品,收受贿赂,到私扣奏疏,隔绝内外。
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都被翻了出来。
不仅要罢黜冯保,还要立赐究问,以早梂宗社事。
……
六月十三,未时。
暑气渐深,太阳开始毒辣起来。
不禁暴晒了紫禁城,也灼烧着时局。
“什么?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杀害孟冲?”
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
朱希孝斟酌了一下,说道:“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孟冲死后,被陈洪护了起来。”
“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
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也是由他来汇报。
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突然想起这人。
裕王府的大太监,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
他记得……似乎是陈太后的人?
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向何处状告的?刑部还是都察院?”
这是追刑,还是劾官的区别。
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
朱希孝面色古怪:“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
朱翊钧一怔:“锦衣卫?”
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
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四处追索。
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
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
朱翊钧听罢,饶有兴致问道:“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
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
眼下内外打架,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朱希孝低下头:“微臣此来,正是向陛下请示。”
“是送去都察院,还是放回宫里……”
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
既然已经下注了,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
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皇帝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闻言淡淡一笑。
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
既然有这份态度,他也不吝指教:“都不,你去安排,给陈善言‘恰好’接手,看看他会怎么做。”
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锦衣卫千户,如此,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
可谓春风化雨,雁过无痕。
朱希孝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是……”
朱翊钧合上贺表,面无表情:“朕不是什么?”
朱希孝连忙闭嘴。
按照他兄长的猜测,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这时候不落井下石,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
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
可这些都是猜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
他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状,摇了摇头,带着叹息道:“朱卿,论语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你学不来成国公,不妨多学学蒋克谦。”
他这样安排,只是因为,方才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
这位作为正宫,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
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岂能放过。
他倒要看看,是陈洪自作主张,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一幅不上不下的样子。
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他难得敲打一句。
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却也知道不是好话,登时心乱如麻。
连忙下拜认罪:“臣知罪!”
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
摆了摆手:“去吧。”
朱希孝满头大汗,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
贺表虽然空洞无物,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但连态度都没有的,那必然要被边缘化。
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就能心里有数。
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让人动容,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
像那张居正的贺表,文采斐然,但显然不太走心。
高拱就更不用说了,敷衍至极。
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
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到现在才看了一半。
余有丁?朱翊钧又拿起一本,大致翻了翻,嗯,彩虹屁拍得很不错。
又翻开另一本,陈栋?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
申时行,啧,这家伙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了。
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
王锡爵?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
南京刑部主事,李贽!?
朱翊钧精神一振,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算是提醒自己。
眼下还不急,得等到开经筵后,才用得上此人——大明朝,要有自己的儒学。
想到此处,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日后要关照的人物。
泰州学派、李贽、程大位、海瑞、戚继光、吕坤……
恰在这时,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见皇帝在观览贺表,轻轻唤了一声:“万岁爷。”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宏。
抢先开口道:“这贺表,都收上来了吗?”
张宏本来有事汇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转而回道:“万岁爷,贺表昨日就上齐了。”
朱翊钧皱眉:“郑王朱厚烷呢?”
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可有大用处。
张宏听到问话,犹豫道:“万岁爷,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
内敛,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或者说,特指的皇帝。
朱翊钧当然听懂了,怔了一下:“心怀怨怼到现在?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
张宏不敢接这话,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翊钧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容后再说吧。大伴有什么事?”
张宏低眉顺眼问道:“万岁爷,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应声。
高仪休沐,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
张宏继续道:“还有,那两名言官,明日就要弹劾杨博、张四维,问是直接给陛下,还是按例上奏。”
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
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那就代表着,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
换句话说,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
此例一开,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开口道:“廷议上弹劾就可。”
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让他们上奏陈辩,自顾不暇便可以了。
张宏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还有一事,就在此时,午门之外,有一御史跪奏。”
朱翊钧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跪奏?弹劾冯保?”
张宏点了点头:“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说……”
他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国朝成例,言官不因言获罪,如今竟被挟私抱怨。”
“区区阉竖,仗东厂之势,捆束御史,纵马过街,岂有此理!”
“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岂可再兼东厂之职?”
“有违祖宗成法,乃是祸乱之始。”
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宛如御史上身一般。
朱翊钧听罢,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
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下了明旨,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就有问题了。
李太后再大,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拿出“祖制”这顶大帽子。
所谓祖制,不论其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可笑,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那么它带来的压力,就是现实的,是切身的,没人能够忽视。
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想笑都笑不出来,哪怕没错,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
高拱积年首辅,出手自然不简单。
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
这些老姜,没一个好惹。
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为朝局稳定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直接罢黜首辅,待他蹦跶几天,自请致仕就好。
不过……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他也不能闲着。
朱翊钧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给母后问安,路上细说!”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鸵鸟。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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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花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这西游记,以前可是禁书,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
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不过都是民间流传,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
大概只能算是素材。
就这样都被封禁,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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