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目送那队长离去,心里略显失落。
院子里的那帮人,除了表妹玉儿,其他人在他的记忆里都没有好印象。
他不想去面对她们,也不想再和她们有任何瓜葛。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这棵大树,一个纵身便跃了上去。
他找了个宽点的树杈,半躺着身子,略运耳力,就能听见院子里的说话声。
“玉儿娘,你可别惹你大嫂哭。”
这是奶奶的声音,“凤儿,别哭了,准儿在天上保佑我们呢,这不,我们不是团圆了吗。
我这二来嘛,就是想接你娘儿俩回去。
我老了,老二两口子比我还糊涂,指望不上。
我想啊,你们回去后,这个家就由你来当。
延儿做了官,也不小了,你们是不是趁我还活着,给我张罗娶个好孙儿媳妇?
凤儿,你说呢?”
“对呀,对呀,娘说的在理儿。”
二娘她们又附和道。
“娘,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这是母亲在说话,“延儿是大了,也就当了个看城门的官儿。
燕国的兵前不久打过来了,估计这天下难以太平。
我们娘儿俩还是商量一下吧,毕竟他们男人比我们妇道人家有识见。”
“看城门怎么了?
那也是个官儿,比河西的甲长大多了。
我都听见了,手下都喊他将军呢。
对了,延儿呢?
叫他来,你们现在就商量呗,我们等着就是了。”
“丫头秀儿说,刚才城门上来了一个兵,延儿多半是跟他去了。”
知儿莫过娘,赵延偷偷地给母亲竖了个大拇指,又听母亲说,“弟妹,小妹,孩子们,你们先送老人家回去吧。
等我跟延儿商量好,改天回家里给你们一个准话儿。
娘,回吧,不早了。
我这里地方小,要不就留你们多住几天。”
“也好,这里离家也不远。
我等着你们回来就是了。”
“延儿出息了,这事还得他拿主意。”
……她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陆续从院子里出来,又从树底下走过。
赵延看到表妹玉儿朝树上望了一眼,心里一慌,差点从树杈上掉了下来。
等她们走得远了,听到母亲喊他,延儿,回来吧,你奶奶他们走了。
赵延从树上跳下来,冲进屋,气鼓鼓地跟母亲说:“她才不是我奶奶,她是安儿康儿的奶奶才对。
我没有奶奶!”
“又孩子气了不是?”
母亲微微一笑,眼里满是慈爱,“你爹是叫赵准不?”
“是呀。”
赵延答道。
“她是赵准的娘不?”
母亲继续问。
“当然是。”
“那你是她孙子不?
该不该叫奶奶?
这是血亲,是改变不了的。”
母亲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生她的气。
可她毕竟是你爹的亲娘,我们不认她,你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母亲说到这里,不禁喉咙哽咽,眼里有泪花闪动。
“娘,”赵延伸手摸了摸母亲额头上的疤痕,“别哭了,延儿听你的还不行吗?”
晚上,赵延做了个梦。
那是十年前,父亲赵准才去世。
母亲就被二叔诬陷偷了奶奶房里的东西,村里的人说他长得不像他爹,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野种。
家里人都不待见她们娘儿俩,母亲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甚至夜里很晚还要磨粮食,做针线。
九岁的赵延每天都要起早放牛,回来牛没吃饱,二娘就不让他吃饭。
私塾里的先生说,整个西河赵家只有赵延一个人会读书,可惜他当大少爷的父亲死了,靠山也没了,赵家的门也塌了。
先生走的时候,摸了摸赵延的头,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一切,终于在跟母亲青梅竹马的表舅,来找她们的那一天爆发了。
表舅与母亲年龄相仿,因为他生得瘦弱文静,家里又兄弟众多,小时候家里的长辈就把他当女孩养,以致成年后依然娴静秀气,卓尔不凡。
童年的赵延与他站在一起,风度气质上的确有几分相似。
“娘,您快来看看,大嫂娘家来亲戚了。”
好事的二叔搀扶着奶奶,走进赵延娘儿俩居住的小屋,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像,真像!”
老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舅兄来了,你大老远过来,有事儿?”
这句话才是对客人说的。
“太太您好,家父打小把凤儿表妹当亲生女儿一样,如今老人家身体欠安,想接表妹去见最后一面。”
表舅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哦,舅亲家抱恙,我们理当看望。”
老太太客气道,“不光延儿娘要去,老身也要去略表心意。
只是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与你同行只怕不便,不如舅兄先回,我们祖孙三人随后就到。”
表舅略作思索,颔首道:“也好,那我就先回去,多谢太太美意,我们兄弟恭候大驾。”
表舅给老太太深施一礼,起身摸了摸赵延的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表舅一走,老太太就翻脸了。
“来人,把这娘儿俩押到祠堂去听候发落。”
西河赵氏祠堂座落在并州城西的灵龟山下,与河西的赵家庄隔河相望。
祠堂外青砖碧瓦,祠堂里古柏参天。
赵延娘儿俩就跪在第二进的神案面前,正面墙上是三幅老大人的坐像,两边有一副篆书的对联:“神力永扶家道盛,宗功常照子孙贤。”
赵延从记事起,逢年过节就跟父亲来这里祭祀祖先,后来上了学,父亲便偷偷教他认这祠堂里的字。
这对联上的字他七岁时就认识。
没过多久,平时冷清的祠堂里就挤满了人。
东首的太师椅上,一个绅士模样的人对老太太作了一揖,“大嫂,今日所为何事?”
赵延认识那人,他是赵家庄的族长,父亲在世时两人的关系可好了。
“你问她,”老太太气冲冲地朝母亲一指,“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今日老身是为我那死去的准儿不值,非为他讨个公道不可。”
“侄儿媳妇,是怎么回事?”
族长一头雾水,跑过来问母亲。
“族长叔叔,我也不知道呀。
我正在家做针线,突然就被拖到这里来了。”
母亲委屈地说。
“淫妇,你那青梅竹马的情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装什么?”
老太太腾地从太师椅上跳下来,几步就窜到母亲跟前,指着赵延咆哮道,“你告诉我,这孽种到底是谁的?”
“孽种?
娘,此话从何说起?”
母亲有点惊慌失措,“娘,延儿是你亲孙子呀。
我怀他的时候没足月,七个多月就生下来了。”
“哈哈哈,承认了吧!”
老太太有点歇斯底里,狂吼道,“别叫我娘,你也早就不是我们赵家的媳妇。
亏你哄骗了准儿这么多年,今天我要为他讨回公道。”
“娘,我没有对不起您儿子,我和他是真心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拿我的命换他活着。
娘你看,你看延儿跟他爹小时候像不像……”母亲还满怀希冀地争辩,可恰恰就是这句话,让她们母子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跟谁像?”
老太太愤怒地指着赵延,“他跟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哥倒是像得很。
他刚才不是来接你们吗?
如今准儿没了,你们真正的一家三口好团圆了是吧?
来人,把这贱人打三十大板,注销户籍,赶出赵家。”
母亲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哪里受得了此般奇耻大辱。
她不等那身强力壮的庄丁靠近,便站起身一头向廊下的柱子上撞去。
“娘……”九岁的赵延眼看形势不好,立即大叫起来,向母亲跑去。
也许就是这一声叫喊,让母亲乱了方寸,临到柱子跟前,她脚下一软,化去了一半的力道。
即便如此,也被撞得满脸都是鲜血,把半身衣服染得通红。
赵延急忙扶起母亲,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他没有哭,只是环顾向众人,大声道:“你们都看见我没有爹,所以就来欺负我和我娘。
如果不是我爹姓赵,我才不稀罕做你们赵家的人。
从今天起,我和你们西河赵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当强盗要饭,与你们无关。
娘,您没有了我爹,可你还有我。
来,我们走,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其实,与其说这是个梦,不如说是赵延想起了伤心事。
梦里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母亲就坐在床边看着他,只是陪他掉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定北将军就派人来把赵延请去喝茶了。
到将军那里才知道,皇帝让他去魏州检查军备,巩固边防。
团队人选由他自行定夺,定北将军全力支持。
“将军,去魏州几时动身?”
赵延有点局促不安,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太年轻,怕完不成如此艰巨的任务。
“你在并州准备两日,挑选几个懂军务的校尉牙将辅助你,我再给你一个总领的腰牌节制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你们在朝廷的人到达并州之前到魏州就可以了。”
将军以为赵延在邺城有靠山,说话也不来虚的。
“我还有些家事要办,不如多留一日,三天后动身如何?”
赵延有些放心不下母亲,用商量的语气道。
“好,听说你是个事母至孝的人,就算你不在并州,我也会派人照顾令堂的。”
“谢将军,属下先告退。”
赵延从将军府出来,骑马去北门巡视一番,就信马由缰地往回走。
刚转过街口,迎面遇到小姑和表妹玉儿,赵延躲闪不及,只得下马跟她们娘儿俩打招呼。
“小姑,玉儿,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延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玉儿先说话,如花的笑靥让这条街增色不少。
“娘,延哥哥跟我们说话呢。”
她拉了拉小姑的衣袖,像是在跟她娘撒娇。
“哦,是延儿呀。”
小姑忙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摊主,回身笑道,“这么巧,我和你妹妹出来买点东西,竟在这里碰到你。”
其实西河也有大集,平日里女人用的东西根本用不着来城里买。
赵延知道她们此来肯定有目的,倒不如一探究竟。
便道:“马上就到吃饭的时间了,我家离这里不远,小姑和表妹不如去家里歇歇,吃过饭再回去。”
“好耶好耶,”玉儿不等母亲开口,便欢呼雀跃道,“娘,我好饿,饿得走不动了。”
小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取笑道,“就你饿得快。
都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在表哥面前也没个正经。”
玉儿伸手捉住她母亲的手,一本正经地道,“从小就延哥哥跟我最好了,吃他的跟吃我自己的一样。
况且我还可以帮大舅妈洗碗做家务,又不白吃他的。”
一句话,逗得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赵延让玉儿骑马,自己牵着缰绳,与小姑并排而行,一路走一路聊着近期的见闻。
玉儿骑在马上,料是见到了平日不曾见过的风景,不时地一惊一乍,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