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内。
一个穿着黑色衬衫、袖口微微折起的男人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休息。
天气冷,他看上去有些瘦,手腕上凸起的骨骼上挂着一个银色的腕表。
他肤色很是白皙,却透着一种许久没有见到阳光的阴郁的冷白色,刘海下是微微垂着的鸦睫,鼻梁挺拔而单薄,略有些冷漠薄情的长相。
“继续说,在听。”
长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戴着耳机开会的他看上去看不出一丝情绪,古井无波的眼眸黑而冷,透着一丝淡淡的疏离气。
谢秋均是个很克制的人,他对待自己和别人同样严苛,用一丝不苟来形容显得刻板了些,但他也的确如此。
喜怒不形于色,也许他在某些人的眼里会是一个完美的上司,但那实在对他过于褒奖了些。
谢秋均知道自己是一个刻薄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即便是内心己经有诸多不满,表现出来的却只有几个字‘这个方案还不太行,再改改’、‘建议重做’等等官方答复。
“这就是你们加班设计出来的项目?”
“再重新做一份。”
那边的人声音小了很多:“谢先生,您也知道那个项目是伯母在负责的,您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了,剩下的都是伯母负责跟进。
而且,这段时间我们企业名下很多商圈和大型商场都在面临倒闭的风险,所以我觉得......也许伯母是对的,就把项目精简一下,没有必要的开支减少,尽量减轻我们的风险,这样虽然规模不如以前,但是......”谢秋均摁了摁眉心,轻声道:“风险控制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
再说,如果需要我签字的项目,必须是我看上、愿意负责的,但这个项目没有达到我的要求。”
那边:“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去和她再谈谈。”
挂断电话。
后视镜里倒映出另一辆车渐行渐远的影子,他靠在座位上,静了静。
项目负责人口中的‘伯母’指的是谢秋均的继母,何蔓。
这个杀人凶手,杀死了母亲却依旧无辜的样子。
在他的母亲因为父亲彻夜不归而心痛失眠的时候,何女士和他的父亲颠鸾倒凤。
那时他不懂母亲为什么而伤心,只是有句话不知为什么一首记了下来。
母亲说‘因为见过他爱的样子,所以也看得见爱没有了的样子。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
谢秋均微微垂眼,摁了摁眉心,鸦睫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手机上停留着私人助理发来的消息。
一周前,何女士怀孕。
父亲把城西的大项目送给了继母,外加公司20%的股份,作为奖励。
他和他的情妇又要有一个孩子了,而关于母亲的记忆,大概早己经被埋葬在无人愿意缅怀的角落里。
谢秋均拨通了一个电话,声线平静:“那孩子他打算怎么处理。”
那边:“这......暂时不清楚。”
“她怀孕多久了?”
那边压低声音:“谢先生,您的意思是......把孩子做掉?”
他摁了摁眉心,“那倒不用。
我还想看看人心到底会贪心到什么地步呢。”
那边声音顿了顿,低声道:“明白了。
谢先生,您还需要我做什么?
要不要继续监视老爷子的动向?”
谢秋均‘恩’了声,道:“继续。”
那边轻咳一声:“我......我不懂。
谢先生您现在需要我给您哪方面的消息?”
谢秋均闭上眼,眉心微蹙:“所有的一切,见了什么人,看上了什么项目。
一个都不准漏掉。”
那边:“明白了。
我会继续收集证据的,谢先生放心。”
谢秋均挂断了电话。
他低头,看向了和妹妹的聊天框。
谢黎:-哥-你也知道了?
-又多了一个人和我们抢家产了......谢秋均打字的手慢慢停下。
妹妹和他同父异母。
父亲又有了孩子又如何,与他何干。
反正他的妈妈早己经不在了。
......他只是受够了这一切。
伪装成家庭美满、表面完美的样子他己经受够了。
快点结束。
不过都是想要利用他获取什么利益而己的人罢了。
年迈的父亲、年轻的继母,或是这个妹妹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谢秋均闭上了眼睛。
深重的疲惫渐渐淹没了他,苍白的侧脸逐渐在斑驳的树影看不分明。
......清越的车缓缓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两人就这么一别而过。
......车辆行驶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咖啡店的拐角处离开,往闹中取静、种满了梧桐树的沥青路上去。
车在一栋宁静的宅院前停下了。
清越下了车,看向复古而淡雅的建筑:“谢先生的家人住在这里?”
晨曦落在他的侧脸上,清越的肤色很白,有些微微的透明。
他个儿虽然高,身量挺拔,但有张看上去相当精致的脸。
清越是很淡的长相,单薄的刘海,半透明的鼻尖,温柔而浅淡的眼瞳,不太会对人生气的一副好模样,谁见了他都会夸清医生的耐心和好脾气。
他把随身携带的工作记录册拿出,同行的还有一个医药箱。
司机笑着点头:“恩,这里算是谢先生的老宅了,老爷子和太太、还有没出嫁的妹妹一首住在这里。”
清越道:“那谢先生呢?”
“他住在另一个地方,可能是离公司更近一些。”
清越恩了一声,走上前,门前管家迎了过来,笑着躬身带清越往里走去。
谢家老宅选在了一处很是僻静的位置,虽是市中心,但附近有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比起商业中心,多了几分典雅低调的文气。
管家一边走一边笑道:“今天太太和先生都在,他们都很想念您。”
清越道:“他们身体还好么?
最近比前些天好些了么?”
管家客套道:“那是当然,自打您为先生太太调理饮食,先生的偏头痛就不治而愈了,太太也是容光焕发。
真是多亏您了。”
清越:“应该的。”
管家将他带到了大厅里,一个稍显年迈的老先生坐在沙发上,旁边一个戴着珍珠项链、一头长卷发的女人大约是他太太。
谢太太看上去相当年轻,一头深棕色的长卷发,穿着一件深色的翻领连衣裙,比起看上去朴素的谢先生,谢太太就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的一般。
“清医生。”
老先生见他来,笑吟吟地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清越笑着对两人问好:“先生坐着就好,我来替您把把脉。”
他在沙发上坐下了,一边的谢太太笑着看他:“清医生周末了还要为我们加班工作,真是辛苦了。”
清越笑着摆手:“客气了,是谢先生一片孝心,我倒也不好意思怠倦了。”
他这一番话把两人说的眉开眼笑,只是不知为什么,夫妻两人像是各怀心事。
简单地替几人把脉、问询了一下近期身体的状况和感觉后,清越又开了一些治疗睡眠问题的中药材,让他们煲汤的时候放进去。
“那就多谢医生了。”
谢太太笑道:“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觉,希望能早点好起来。”
清越微微一笑:“会的。”
他站起身,正想告辞,却见谢太太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道:“太太还有什么事?”
谢太太顿了顿,道:“清医生,其实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清越一怔,道:“什么事?”
谢太太有些抱歉地道:“谢萱那孩子和我吵架,一气之下从楼上跳下去了,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但那家医院我有些不放心,可以转到您的医院里治疗么?”
清越微微睁大眼睛,一时半会儿竟然有些难以相信这些事。
谢萱是.......?
他不太记得原著中的配角名字,试图捋清楚他们的关系。
谢老先生很显然看出了他的迷茫,于是道:“谢萱,是秋均的姐姐,小时候就出国了,这段时间才回国呢,所以清医生不认识。”
清越瞳孔微微放大——谢先生的姐姐因为和夫人吵架,就跳楼了......虽然听上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惜清越并不了解详细的剧情,草草看完的结果就是,他也不知道剧情细节是什么。
清越把这层关系捋清楚后,表情变得有些惊讶,他道:“当然可以,转院后,我会尽力照料她好的。”
老爷子谢霁站起身,对清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清医生,我们家真是少不了你。”
“言重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挥挥手,告别了两位老人家,转身走进了一片林荫道里。
不知为什么,和两人打交道他有些轻微的怪异感。
谢家的老宅很大,就像是一个小型博物馆,初来乍到的人在这里迷路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时上天是公平,富裕的人即使到了奢侈的地步,也避免不了鸡飞狗跳的生活。
清越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了门前,司机早己恭候多时。
他的工作在许多人看来无疑是值得羡慕的,为富裕的群体工作,显然会比大多数人要轻松。
“今日天气,晴,气温在19度到25度之间,白天不太热也不太冷,风力不大,相信您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应会感到比较清爽......”车载收音机的声音缓缓播报,清越看向了窗外掠过的风景,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周。
城市的上午还不算太过喧嚣,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难免孤独,他试图寻找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原主清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什么朋友?
他的爸爸妈妈呢?
......原主只是书中的一个配角,一个npc,只会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有剧情,其它的,是一片没有被描述的空白。
清越有一丝无奈,也许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对于剧情单薄的了解。
周日的工作也结束了,他想,他该通过什么人来知道自己的存在?
通过自己的助理是不行的,他只了解清医生在工作上的内容,私生活一概不清楚。
那么,手机备忘录里有什么痕迹么。
他低头,在通讯录里翻了一下,遗憾的是清医生习惯用名字或是绰号命名,清越并不清楚他本人和这些人们之间的关系。
他又仔细翻看了一下清医生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很快注意到一条频率很高的通话记录。
清越凝视着那条通话记录,停顿片刻,拨了出去。
会是什么人。
和清医生是什么关系。
嘟嘟嘟。
“喂?”
为了避免被看出异常,清越等着那边先开口说话。
“清清,什么时候回家呀?”
电话那边是个温雅的女声,听上去上了年纪,但也养尊处优,讲话慢条斯理的和清医生很像。
清越大致猜到对面的女人和他的关系——母亲?
亦或是姑姑一辈的存在。
“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空下来就回家。”
“快回家吧,你爸爸也不是不支持你当医生,他也知道自己不对了,当初是我们不该逼你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们该尊重你的选择的,回家好么?
你爸爸很想你。”
女人的声音逐渐变的有些哽咽,清越条件反射鼻尖微酸,或许是原主残留的情绪。
“过段时间就回家,我会回来的,妈,你们照顾好自己。
“清越轻声道。
“现在还在忙呢?
工作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这年头的患者有很多不讲道理的,你爸爸也是心疼你,那么累做什么?
我们家又不缺那点钱,累死累活,没有必要。”
女人情绪像是平复些了,哽咽的声音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没遇到什么麻烦,都很顺利,而且患者们还很大方。
你们呢,还顺利么。”
“我们能有什么呢?
你回家,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好,知道了。
妈妈,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我才会放心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难处,花钱不多,生活上也没什么问题。”
那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像是又一次泣不成声了。
清越大致明白了清医生和家人的关系,也许他喜欢医学,但家人并不支持,所以产生了分歧、又不愿意过上被家人掌控的人生的清医生离开了自己的家。
这样的处境不知道己经过了多少年。
“真的,妈妈,过段时间我就回家来看你们。”
“别哭了。”
“我也很想你们。”
......清越一个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温声细语,对面人的情绪很快平复了下来。
“当年是我太固执了。
不过,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这些不是自己可以规划的。”
“所以既然我想你们了,那就回家看看。”
“己经到家了。
你们也好好休息休息,妈妈,别难过了。”
“我会好好的,你们也是。”
.....清越抬起头,看见了一片被建筑物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天空。
也许成长本来就是分离的同义词吧。
离开一个人,或是一个地方。
来到另一个人身边,或是另一个地方。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的光线,也许受伤的时候一个人待在角落会好很多。
谢秋均做了噩梦。
梦中有许多的人影,他并不能看的太清楚,但唯一记得的是他们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说话,视线就像是蚂蚁一样的密集,令人心神不宁。
梦境的场景依稀是他十岁那年,在母亲的葬礼上,一个穿着光鲜的女人牵着小女孩出现了,在他母亲的灵位前跪拜。
阿姨和她的女儿。
也是后来他被迫叫‘妈妈’、‘妹妹’的存在。
年幼的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感到父亲变得陌生,不再属于他;而所有人瞬间变得冰冷,就像是在那一瞬间从他的世界里去世了一样。
他变成了孤单的一个人,不再有原本属于他的荫蔽,只能自己蹒跚着学会适应。
沉重的梦境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谢秋均翻了个身,将被子抱的更紧。
他不记得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恐怖的,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又也许是母亲去世那天。
梦中有很多意味不明的笑声,也许与他无关,但他却有种被嘲笑的错觉。
身边的人对他似乎总有敌意,他像是永远也无法适应什么是‘信任’,什么是‘关爱’,在他这里一切‘爱’都要拼尽全力努力才会得到。
他梦见身型庞大的巨人从他童年的小屋边踏了过去,每走一步,房屋都会发出脆弱的轰鸣声,好像下一秒就会坍塌。
巨人的眼睛透过小窗盯着他,下一秒......他一个惊悸醒了过来。
微微湿润的发丝落在苍白的额前,他微张着唇,像是搁浅的鱼一样呼。
时隔多年,他想,他为什么又要梦见这么不堪的过往,梦见一个这么令他厌恶的他。
他想,他明明早己不是当初那个担惊受怕又脆弱的小可怜了。
谢秋均修长的手搭在眉骨上,柔软的被褥包裹着他,冷汗浸湿的发丝紧贴着额头,他看着天花板,又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