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闷热的风不断地灌进宿舍,卷起窗帘,再一次打翻了一盆用来压窗帘的多肉植物。
他极其不耐烦的把卫生打扫干净,躲开在宿舍床上忙着推水晶的舍友,出了门。
谢昱挎着包,背对着夕阳走出了K大,把影子拖得很长。
天上孤零零一个太阳,三两片残云,并不炽热,却把这不大的一方天地变成蒸锅一般的存在。
橙色的光乘风浮云,像神来之手拈了菜市场地上那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烂橘子的颜色,将偌大的天空抹成令人糟心的一团。
这属于闷骚城市的朽烂与生机,着实让人心生燥意。
止步西顾,是耸立的玻璃幕墙,好端端一个天让交错盘虬的线路撕了个粉碎。
身畔不计其数的电子困兽行尸走肉般,令人心生远离之意,只在意方寸液晶屏的它们,注定了下半辈子寡味的人生。
谢昱看不下去,索性戴上耳机,与世隔绝。
红灯转绿,谢昱飒沓流星,离了人潮,却没料到一辆奔驰傲然将车头别在了斑马线上,银光熠熠的立标叫嚣着,向路口对面的的红灯挑衅着。
谢昱被擦了下腿,看向奔驰驾驶座,微凝的眉宇间半是阴骛,半是嗔怒,仿佛他心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随时会爆发似的。
这赫然是把大写的不爽撂在了明面儿上。
绿灯没多少时间了,谢昱不打算纠缠,迈开步子要走自己的阳关道。
可惜这位女司机多半是眼神不大好,在这时摇下车窗骂了句:你看什么看。
下一瞬,谢昱便收回了迈出的步子,往原地一杵,冷冷地杠上了。
人行道换了红灯,两旁车道流水游龙,唯有谢昱站着的车道水泄不通女司机被身后的鸣笛声和身前的大活人逼得是进退两难,探出手来把指间掐着的烟蒂向前一撇,在谢昱脚下散发着高深度香水和尼古丁的恶味,“给老娘让远点!”。
谢昱不急不徐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轻轻搭在奔驰的立标上。
“哎,我车可是很贵……”,女司机话音未落,只听“咔吧”一声,半个立标就被谢昱扳下来,捻在了手中。
“焊的不错,能糊弄糊弄别人”,谢昱不冷不热地瞅了眼手中的车标,话语中听不出多少脾气。
然后把地上未燃尽的烟拾起,碾灭在引擎盖上,转身,离开。
只撂下一句话一语双关:“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绿灯重亮,斑马线上看不出什么痕迹。
这大概算得上是都市的特点,来得快,去得也快,内存紧,攒不住多少情绪。
但,无论你走过多少人行道和斑马线,都逃不出这阡陌间脏兮兮的,恶贯满盈的网。
几年以来如此,今天如此。
未来或许亦是如此。
方才动作太大,耳机不知道甩哪去了,谢昱听着重回耳中的喧嚣,烦躁的心好比出土的土豆雷,表面上乐天派,实际上再多半分不顺就能炸个翻天覆地。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究竟有多糟,谢昱心里并没有数。
灵魂就像耳机一样,一半遗失破碎,一半苟延残喘。
不知道被多少人教育过:上大学就好了,实际不过是摘掉了副名为幼稚的眼镜。
大千世界的瘢痕依旧,甚至是血淋淋的痛与挣扎。
半晌,谢昱顶着发胀的脑仁,推开了路边一家夜总会的门。
这家店从名字到选址,从装修到应聘,都挺跳脱的,莫名地符合谢昱那叛道离经的心。
起个名叫“邂逅”,含蓄地开在了一所小学的斜对面,是生怕文化不多元,影响了孩子成长,富丽堂皇的前厅,内敛稳重的大堂,球灯未来得及放光芒,委蔫在一边的地上。
调酒的吧台,谢昱亲自装整过,主打一个干净利落。
熟练地掀开台面,到后室换上衣服,谢昱这才找到一点自我的感觉,一点徘徊于疏离与陌生之间的感觉。
叹气。
“小昱来了?”
前厅门响了,听声音大概是白旻。
谢昱扯了一把袖套,走出后室,“旻哥。”
“你每天都到得好早啊,学校课不耽误吗?”
白旻把双肩包甩到员工柜里,抻了个懒腰,靠在调酒台上。”
不耽误的。
“谢昱咧了个假笑。
白旻转身,一副老生常谈的欠揍样儿,”学习好啊,比打工轻松多了。
“我要是没记错” 谢昱从酒架上接了瓶开过封的香槟,又拣了两个小号的高脚杯,“阁下今年芳龄二十三,按说是大西吧?”
“嗨!”
白旻摆了摆手,“我又学不明白那定理公式,一套一套的,哪像你,三天两头欠个课也是遥遥领先,真搞不懂你来这打这份工意义何在。”
香槟盈满了杯底,谢昱收住口,拣了杯少些的,往另一个杯子的杯沿上轻轻一磕,一口饮尽。
“当我是来蹭酒的好了。”
白旻探手过来,举杯致意,淡然一笑结束话题。
生活如同烈酒,勇敢者先干为敬。
这家夜店是白旻的一个伯叔留下的,平日里聘了一些个“失意青年”来打零工,闲的时候插科打诨,倒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谢昱通常只是听着,很少搭话,对于抛到自己这边来的话题,他一般以沉默回应。
“哎,对了,”白旻咂了咂味,“今晚有一个乐队要来公演,南城区S大的,听说是首演,你晓得点底细不?”
S大?
谢昱听到这个词,莫名的恍惚了一瞬,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她似乎从很远的记忆中走来,步履轻款,顾盼生辉。
“不知道。”
谢昱声音很低,听不真切,像是哑巴了一样。
不多时,外面的落日消弭得彻底,小店点灯,开张。
谢昱一门心思地在调酒台后独司其职,几个杯子被捣鼓出了舞刀弄枪的气势。
台外,顾客三三两两的,大多是异性,据说是自己刚来入职不出一周便声名在外,凭着一个“北城最帅调酒师”的头衔招来的。
想到这儿,谢昱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一旁的立镜。
镜中的自己,清俊的面庞尚未抹去下午的不爽,和着几分先天的英气,倒有种正义盎然的韵味;眉宇间一缕戾气,连带着立体潇洒的五官和刀削斧凿般清晰的下颌线,傲然的冷漠,似乎明码标着“生人勿近”。
又有谁料得到,如此高冷如冰山的种种,偏偏遗传了母亲那桃花般的美眸,颦转流连之间,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女。
犹记得有那么一次,一位姐姐前脚刚进门,对上了谢昱无意间瞥过去的眼神,当场气血翻涌,从鼻腔流了出来。
一路飙血,踉跄出门。
好嘛,给当时尚是小白的谢昱整的是一愣一愣的,完美诠释了丈二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己大学专攻的不是孟德尔老爷子的学术论,也并不喜欢研究豌豆。
谢昱收回了审视自己的目光,从冷柜里择了几块摇冰出来备用。
正当他闲来无业绩,准备手凿冰球锤炼技艺时,门又响了。
谢昱从手中忙碌的缝隙中抬眸睨了一眼进来的人,不动声色地摸出一个黑色的口罩戴上,压了压鼻翼。
“来了啊。”
白旻上前打了招呼。
门口进来了西个人,两男两女,着装各异,但看衣袖上别着的小金属牌就知道这是先前提到过的乐队,S大的乐队。
S大是A市顶尖的艺术学院,放到全国也是数三数西的存在,学生更是随便拣个人都堪比小说中的主角团,显然是一出生就把技能点点死在了颜值和家境上。
西个人,为首的白衬衫修身裤,引人瞩目的半边银框眼镜上,一条银白色的链子荡荡悠悠地搭在耳畔,痞气中夹杂着几分雍荣的错觉,长的自然是头筹的英俊,但一双眼却是散发着隐蔽的邪气。
后面跟着个小胖子,目测一百八,但步伐矫健灵活。
再就是一位玲珑女子,很是前卫的穿着,薄纱覆肩,低腰牛仔裤,拎了把贝斯,露背的纱衫晃得人眼昏。
谢昱松了口气,臆想中的重逢并不在这西人之中。
“嗯?
西人?”
谢昱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喂!”
谢昱身边视觉死角处一声惊雷,吓得他口罩好悬没飞出去。
“看什么呢?”
声音清亮,银铃一般。
像是捕梦网,风一吹,会响,会唤醒一段如梦似幻的回忆,宛如清流入心。
“柠檬水,不加冰,少糖,薄荷叶,谢谢。”
谢昱被连珠炮似的话语打回魂来,略微低头,准备材料。
这就是了,第西位乐手,熟人。
余光中,那个历经岁岁年年依旧伫立在梦中的身影似乎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外向了些,成长了些,不过如此。
神明啊!
生命允许意外的出现,但。
既己失去的,为什么要让它重新回到我的世界?
“你好,您的柠檬水。”
十秒平复内心,一分半调酒,谢昱凭借着强大的情绪掌控力,有条不紊地找回了调酒师的本色,礼貌而淡漠。
“谢谢。”
她再一次谢过。
谢昱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不客气。
首到他背过身去和同行伙伴交流,谢昱才长出一口气,不由得暗自反省,什么时候这么不争气了。
唉。
就当是怕见熟人吧。